恶魔的允诺 作者:感官循回 文案: 她是太阳的妻子,却被永远放逐于他的荣冕与热爱之外;成为烈日公爵夫人的第五年,她终于放弃挽回丈夫: 空虚的魂灵依然渴望被享有,无论那是什么—— 为此,她与窥探人间的魔鬼做了一场交易。 然而,与魔鬼谈情的代价会是……? * 1 有叙述性诡计,不要完全相信(女主视角下的)文案 2 脑洞难忍先搞点试手,【人设与结局走向都和正式版本不一致】 内容标签: 边缘恋歌 西幻 魔法幻情 搜索关键字:主角:烈日公爵夫人 ┃ 配角:幽邃的阴影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杀死您的不是魔鬼的允诺而是…… 立意:爱与死都无法将人拯救,能拯救人的惟有—— 第1章 隐秘的爱人 【1】 寒冷冬夜自边境呼啸而来,并不只垂青平民的屋肆,同样会造访贵族的府邸。每一年每到这个时候,即使是往常日夜笙歌不停的大人物们,可进行的娱乐活动也开始变得乏善可陈,何况那些热闹从来都与她无关,用完晚餐早早沐浴换好睡袍上床,将城堡别处的繁华全数隔绝于门扉外,公爵夫人不再翘首以待冷落这豪华卧房已久的男主人归来,坐在重重帐幔后仔细梳理自己精心养护的长发,吩咐壁炉前正拾掇火焰的侍女: “南方的冬天总是这样冷,”保持恭谦以头触地俯首的姿势,她完全可以想象此时女主人面容苍白深陷于皮毛围脖之中,望向窗外发出孱弱而优雅的一声叹息的模样,于是,女仆也在心底无声叹息,“今年却像是比往常更难捱……埃斯卡,将炉火再燃得更旺一些吧。” 入冬后几乎每一个近身侍奉公爵夫人安睡的夜晚,她都能听到女主人如此要求。作为南方土地养育的拥有康健体魄的儿女,她反倒觉得是公爵夫人的卧房壁炉燃得过旺,热得令人难以忍受;然而,一想到对方从极尽遥远的北方孤身一人嫁入歌维塔尼亚家族,丈夫又是那样一个权势显赫而行事荒唐的浪荡子——此事绝非她身为下仆能够议论的,等会儿回到房间,她必定诚心忏悔罪过并发誓永不再犯——熊熊燃烧的炉火,大约是她在这片没有亲故的土地与没有爱人温存的冬夜,所能拥抱的仅存的一丝慰藉了。 就算清楚地知道这样做只会令身体越来越禁不住南地风霜,越来越虚弱,善良的女仆仍不忍心回绝女主人微不足道的请求。她埋头忙碌起来,将火焰高燃直至额头浸出汗意,方才得到对方轻轻点头的应允。 面对墙上悬挂的圣母像默默祈祷公爵夫人今夜能有个安睡的美梦,又为床头小灯罩上磨砂灯罩只留一线光亮,她屈了屈膝,隔着帐幔向那个可怜无比却也美丽无比的女人投去最后一瞥,提起裙摆,安静退出了卧房。 公爵夫人并未留意女仆眼中涌动的名为怜惜的情绪,甚至,她连对方何时离去也不曾察觉,因为她的世界向来如此寂静,悄无声息。不过,那样死水般的日子终于过去,现在,她会在黑暗降临之后,迎来彻夜狂欢的迷宴。 那是她完全享有并独自拥有、仅她一人知晓的,背德的隐秘。凝视镜中自己浮动于昏黄光晕下优美的侧影,公爵夫人苍白的唇畔微微弯起,泄出一线笑意。 那种纯粹的,完全发自真心的笑意,只属于她明亮而无畏的少女时代。自来到伟大的名门歌维塔尼亚时起,她有多少年不曾这样坦然地笑过?那个男人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苦痛,和他在一起的所有时光都离欢欣太远……不,他们根本不曾有哪怕一刻平和共度的时光,所以她应当将他从自己的回忆中彻底驱逐。在这个美好的夜晚,没时间供她为受丈夫冷落而幽怨,为不被丈夫喜爱而自省,逝去的篇章永无追溯,她芬芳的灵魂业已等到另一位孤高之客的挽留与欣赏,一下又一下,她梳理丝缎般闪着微光的长发,全身心沉浸其中,直到午夜的钟声回荡。 像枪响的信号惊飞了林中野鸟,沉寂的眼底陡然亮起蓬勃的火光。以绝无可能于白日展露的灵活身手溜下床,她赤着洁白的双脚急切奔向镜前: 这就是她的神国,她妆点自身美丽的崇高的圣域。她将在此接受洗礼,焕然一新;她会用最热烈的姿态盛放,等待黑夜的爱人造访,那双手将穿过丛生的荆棘摘下初开的花朵,抚慰它,然后—— 撕裂它。 他会取走她向他献上的最可口也最虔诚的牲祭,以完全合乎、完全满足彼此欲望的方式。 她突然就在此时心领神会,微笑起来。期待着片刻过后的重逢,她打开衣橱,为自己换上一件又一件辉煌的裙摆。即使他是来自幽邃的恶魔,她也同样希望做他眼中的太阳;她要占据他窥探人间的全部的视线,以此来匹配他拥抱自己时无上的热望与力量…… 注视镜中的女人一点点卸下白昼的躯壳完成蜕变,现出足以令魔鬼沉沦的赤·裸的美丽,最后,她拿起饰盒里珍藏的火蛋白石串链,端正佩戴于颈间。尽管这种被斥为不祥的宝石像伤痕一样猩红,会招来厄运,但她依然如此、如此深沉地眷恋着它: 魔鬼的眼眸正是那样惊心动魄的颜色,从坠入它的第一刻起,她便无法逃离。 做完这一切,她熄灭了床头的灯盏。她会在无人探知的黑夜里安静期待并且品味他的到来。也许就在下一秒钟,夜风便将洞开窗扇,隐秘的幽息将她拥抱满怀—— 她是义无反顾的流星奔向陨落,堕入他烈焰般燃烧的胸膛。 第2章 黑夜的迷宴 【2】 盛装端坐于床前,猜测自己君临黑夜的爱人将如何进入他们幽会的闺房,是公爵夫人迄今为止并不漫长的一生中少有的乐趣。 她早已放弃怨恨,反而无比感激、无比珍惜自己现今拥有的一切,因为他是个懂得浪漫的好情人,总携着惊喜造访;他也比世上所有男人都温柔体贴,将她强势带入一段甜蜜与忐忑同在的新的恋情,那些东西,那些每当回想之时都仿佛在暗沉岁月中闪烁微光的细节,已足够抚平她前半生伤痛的皱痕。 不过,狂宴已拉开序幕,追忆且留待之后;嘘——呼吸声中,她听见了爱人隐秘的足音。 情潮也自最幽暗的深处涌动着醒来。 他们已彼此分离整整一个白昼,但公爵夫人并未转身迎接,立刻投入他怀中;她羞涩地抓紧裙畔缎带微微垂首,将自己脆弱的脖颈,那一小截苍白近乎透明的皮肤,向他敞露。 风声停止了。 您在等待着我吗? 那个声音微笑道,我明白了,这必定是您进献于我,奖赏我准时到来的礼物…… 焰舌逡巡而过,那处不被寻常人打扰的禁地,是它不可一世称王的乐土;毛孔在烤灼中盛开,发出餍足的叹息,也激起阵阵战栗。 于腿间交握的手颤动不止,她放弃矜骄,再无法抑制狂喜,像一朵蝴蝶翩飞又坠落,奔入身后磅礴的热量里去。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幽邃孕育的恶魔却有着无与伦比的世上最灼热的心。他从黑暗中走来,带着不可违逆的深红的爱意。 如任一位普通的陷于热恋的少女都会做的那样,她略带骄傲地捧起瑰丽的裙摆,向爱人炫耀新装;然后,也毫不意外地被他有力的臂膀拥抱,娇嗔着注视层层华衣燃起火星,焚为齑粉。当他们越过躯壳的余灰一同躺倒在床上时,窗外的世界开始飘落雪花,而她的王国于此告别寂静,她听他在耳边颂咏她,胜过赞美太阳。 她爱他无边的情话,爱他炽热的体温,爱他唇中的利刃,也爱他暴烈的温存。他是个最优秀不过的践行者,如她所愿享有她,屠戮她,教会她什么是爱与死,死与爱;他犯下的一切罪孽都为她乞求也为她期盼,她没有怨言,只恨相逢不曾来得更早一点。 请吃我,饮我。在万籁俱寂之后,在天亮重来之前。 空虚的肉·体与灵魂渴求被热望填满,这正是人的天性,所以,即使与非人开始一场永远无法见光的邂逅,她又何曾有错?就算她真的有——在这场失败的婚姻里,她也绝不是唯一的罪人。那个残忍无情的浪荡子,以及哄骗她嫁入名门歌维塔尼亚的所有人,都应当将他们高贵的姓氏碾落于尘泥,先她一步,踏上断头台…… 您在想什么? 您是我的猎物,焚身而死是您唯一的归宿。 猩红正灼灼燃烧,魔鬼的眼眸将她拉入漩涡,隔绝所有自白昼而来的纷扰。她知道,当他造访此地的时候,她理应放下心中一切专注与他共舞。她在他勃发的怒意中感受到自己被需要,于是,她用更坦然的姿态迎向他,坠往欲望的螺旋。 …… 他们将在下一个无人窥探的黑夜再会。 当破晓来临,迷蒙的睡梦之间,她感觉有蝶翼般的一吻轻印于额角。睁开眼,幽邃的恶魔,她的爱人,正迎着照耀大地的太阳升起而湮灭。 晨光吹动他离去的余烬。她怔然不语,将那抹犹存热量的尘灰捧起。 第3章 名门的阴影 【3】 黑夜太短,而白昼太长。在下一次相聚到来前,她将会、并且也只能——用每一个无所事事的瞬间来缅怀记忆中最宝贵的珍藏。 那么,与魔鬼爱的誓约又是如何开始的呢? 她当然不可能遗忘。就像人生的剧目总充满转折,起伏跌宕,书写她命运的天外的那双手那支笔,将她后来所有浸润汁水的甜蜜都同荒芜的苦痛相连。一切始于那段泪水斑驳的往事。但因为有了他,她变得乐于甚至是无畏去回想去面对…… 在最初的时候,她对名义上是自己丈夫的男人,竟也曾施予过怜悯。 没有哪个贵族男性的少年时代会是一张无瑕白纸,她的丈夫同样如此。很久之前,她是指,他真正年轻、生命的燃焰与锋芒尚未褪去之时,他与身为平民的恋人有过不伦的爱情。但当爱的果实被彻底摧折,那个她并不知晓名姓的女孩儿也永远凋谢于最美好的年岁后——他从爱人逝去的屋棚中折返,接过父辈的权杖,自此,沉溺于同性间无尽的纠葛与肉·欲。 没错,她怜悯过这个男人。多么天真可笑的想法!她竟然自以为是坚信会成为特例。 相同性别者们的亲密来往,是贵族间、尤其像她丈夫这样显赫的大人物之间,流行的风尚,与不可撼动的传统。男人们主宰、占有并支配世界,和委困于城堡,只会在晦暗的夜间躺倒床上张开双腿的女人有什么好谈的呢?她们是他们搭配锦衣华袍的胸针,装点璀璨冠冕的珍宝,如果不够闪亮,不够名贵,那就换一个;而他们的友情,他们寄予彼此的热烈的爱意,才是真正发人深省的精神的碰撞,灵魂的共鸣……自小学习的礼仪让她无法辩驳,自尊心更令她在数度哀求丈夫垂青无果后放弃尝试,她不得不默许,她已接受了命运,可是—— 那个男人身披荣光,而她站在他背后照耀不亮的阴影里;他在台前享尽一生风光与美名,但那不该成为,她永世的污名。 她圣洁的子宫诞育不了受众人企盼的胎体,因为她的丈夫至今不屑侵入她幽闭的世界来取走童贞。这一切难道是她应全盘背负的罪吗?就因为自己出身的家族臣服于名门歌维塔尼亚,所以,她便要被那位不曾加冕的实质上的王者,狠狠践踏? 是的,后来她明白,她怨恨的,她不解的,正是世间的常理。 她也是贵族家的女儿,在自身具备的价值被残忍揭露前,一直享受着周围人呵护长大。这副躯体理所当然有着美好的品德,渊博的知识,以及其他高贵女性所必须拥有的可证明自己身价的属性;她毫无疑问是优秀的,所以憧憬着有朝一日嫁给故事话本中为人称颂的大英雄:那个人应该意气风发,永不退败,他会以无上英勇的气概劈开混沌,拯救万民于危难。 拯救万民,也拯救她。只不过,少女幻梦中臆造的所有品质,她恋慕的模样,都与最终成为她丈夫的男人背道而驰。 寄往家人的信件如石头沉入大海,渺无回音。她越来越沉默。她是这座城堡阴冷日久年深滋出的苍白的影子,枯哑的游魂;她是娇艳的花朵早已于众人遗忘之处腐败,而这一切,也被窥探人间的魔鬼收入眼中。 又一个独守空闺的寂寞夜晚,穿上自己最华美繁复的衣裙坐在梳妆镜前,她慢慢勾勒眉形,描摹红唇;她面带微笑,幻想着丈夫此刻正于哪一位洁白又矫健的美少年的床榻中挥洒汗水而后安睡——她无法停止自我折磨,越折磨就越苦痛,而越苦痛,越要往疯狂的至深处堕去,对自己施以酷刑—— 她投于地面的阴影忽然动了。是凝固的蜡像被注入生机,早已萎灭的她再度唤醒了人性。 沉重的,无可匹敌的黑令万物退辟,却偏偏为她留驻,抚慰了她孤独的黯影。 是自幽邃而来的魔鬼正温柔低语: 或许,您愿意与我……做一场绝对公平的交易。 第4章 交易的代价 【4】 她大概已真的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扭曲,否则,不会亲眼见证邪祟生物的到来还绝无畏惧。倘若幽魅的鬼怪真能将她召往地狱,那未尝不是另一种意料之外的救赎、解脱与清醒。 您为何而来,为终结我这了无生趣的性命?她怀着慨然赴死的决心站起,完全遗忘了某件自小熟读教典的淑女理应铭记的事:自愿堕落的魂灵不仅背离神明,也永不被玩弄人类的魔鬼所喜。 是您的心声将我召唤。该如何形容那道嗓音?海妖的歌唱,永夜的天籁,迷途之人的水源,冒险者的蜃景:您如此美丽,即使泯灭善恶的混沌也无法抗拒—— 黑夜中响彻人性的叹息: 我造访此地,只为探取并亲吻……您腿间的玫瑰。 登徒子式的发言并不能取悦她,她反倒宁愿他发挥一切同魔鬼酷烈声名相匹配的手段,杀死她。她受到的践踏难道还不够多吗?正襟危坐的贵妇人脸上迅速涌起愤怒的薄红,但在厉声呵斥出口前,迷蒙的话语又先她一步于暗影深处响起: 能拯救一个人的,唯有爱与死。为何您无比笃定,非要选择后者呢? 身躯止不住颤抖,说不清出自气愤抑或羞愧,她希望他闭上嘴然后永远从自己最后的领地中滚出去,但那个声音又继续道:不,您没有错,也没有任何罪。 幽暗退避,至黯来临,他幻化成人类青年模样的一道影子,他的皮肤是最标准也最优美的浅象牙色,甫一被壁炉火光照耀着现身,便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他伸出白皙的手,那双本就是无上艺术品的手裹挟烈焰灼温缓缓抚过她的耳廓她的脸庞她的锁骨,在束胸衣缚起的深壑中徘徊,最后—— 明证它邪恶的本质,攥取了丰满的蔷薇。 就从这一刻起,她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妄。紫红色浆果饱胀欲滴,早已熟得过头。砰!他怀着无边的残忍与极大的恶意将它们捏得粉碎,飞溅,然后,像犯下大错却又天真无知、自以为做了好事的孩童一般,他向她邀取功劳,为她展露满含甘美气息的手上,汁液淋漓。 不!她仍好端端坐于镜前,而魔鬼在她身边。 您看见了吗,他猩红的眼眸与她在镜中相望,我完全了解并完全满足……您的渴望。 但她无暇顾及其它,因为她的魂灵她的身体她的感官她的所有,都已然深刻地、彻底地,坠入这双眼睛。 或许她毕生追寻的正是这样一种绚目的红。红如暴君权杖滴落的鲜血,红如罪者头颅摘落的剜痕……女人大约总无法自拔爱上吻她以伤痛的事物,先是她的丈夫,然后,是窥探人间的恶魔。 再渺小的蝼蚁也会拥有意志,再卑贱的草木也可发出声音。这就是懦弱的她敢于做出的最嘹亮的报复,尽管那个男人,她名义上的丈夫,根本不会在乎。 但那又怎么样呢?她被冠上歌维塔尼亚姓氏的人生里,也不会再有多少时间用来想起他了。在烈日公爵夫人卡莲娜·歌维塔尼亚之前,她首先只是个名为卡莲娜的可怜女人,而已。 是疯狂孕育了她更加疯狂的决意。 像优雅的贵妇应准舞会的邀请,轻轻地,她将手放至他等待的掌心。 “您一定会将我燃烧殆尽吧……”握住魔鬼的手,感知他以捕获猎物的力道将自己牢牢掌控,仿佛灵犀突至,她对尚未降临的宿命有所窥见,喃喃道。 如果没有苦痛长伴,欢愉又从何体现价值?魔鬼只是狡猾地回答,既已选择握住我的手,那么,您不再有逃跑的机会了。 这一切都是您所希望的。 自他们紧紧交握的手燃起纷飞的碎焰,黑与红奏响凄怆的凯歌,他磅礴的胸怀向她完整敞露,她随他步入人类永无法抵达的另一处世界的尽头。 既明亮,也深暗。她是此时此地唯一的贵客,也是他忠诚而不自知的囚徒。 没什么比立刻真切地占有彼此更重要。 “现在,您属于我,我也终于是您的了——”他将她的茫然全数终结,但她的眸中反而滚落一滴泪水。很快,水痕沸腾了无余迹,消逝于魔鬼永恒炽烈的体温。 他践行爱的方式就是摧毁。他果然摘下,并毁灭了她腿间的玫瑰。 他的爱意将她从阴影中解放,但那绝不是毫无代价的馈赠: 您会得到您想要的,夫人,幽邃诞育的恶魔慷慨做出允诺,我的热量供您挥霍,而您的灵魂,为我所有。 第5章 噩梦的前奏 【5】 他确实如他所言,完全了解并完全满足她的一切。他的每一个举动都迎向她从未说出口的隐秘的渴望,他的强大,一如他所展露的窥探人心的力量。倘若不是因为他切切实实,来自幽邃,她几乎就要以为他是上天偶尔垂怜而后恩赐于己的造物…… 她从未想过会与传说中的魔鬼做一场交易。 但,即使如此,他仍是同她最为契合的爱侣。他在恰到好处的时刻出现,也必定将带她从原以为无法逃离的宿命中脱离。 全身心投入的恋情可以轻易治愈一个女人,无论她此前过得有多么不幸。所以从那之后,她真的鲜少再想起丈夫,那个——外在拥有的一切都彰显世间堂皇的美好,而内里,却是她所有苦痛的根源——的男人。 唯一的烦恼在于:几乎每一个夜晚都奔赴魔鬼的迷宴,白昼时却难有稳定的安睡,盛放抽走了她本就不多的生机,日子一天天过去,从温暖的春天到凛冬来临,她精神困顿,甚至身形消瘦。 这一天,将公爵夫人从午后惯常的小睡中唤醒,花费了侍女们远比平常更多的时间。她们只看见女主人躺陷于一层又一层珍兽毛皮,精绣绒毯——几乎整座城堡中最助于抵御寒冷的衣饰与贡品都被送到了公爵夫人这里,即使从不被所爱者怜惜,永不被所爱者所爱,她也依旧坐拥并享有不落烈日治下最丰盛的物质——她眉头紧蹙嘴唇苍白额间滚落热烫的汗意,仿佛被噩梦深深魇住了,无论如何呼唤都不作回应。 和独自占有恶魔的爱意一样,卡莲娜·歌维塔尼亚夫人此时正行走于只她能窥见的奇诡梦境中。她当然意识到这是一场梦,却也无论如何,都找不见梦的出口: 一会儿是荆棘编织的床铺,爱人的抚慰,一会儿是灯火通明的殿堂,丈夫的冷眼;她爱的与她恨的接替出场,她眷恋的与她畏惧的交织铺陈,当梦行将结尾,一切发展都开始变得怪诞离奇,她看见自己久已未见的丈夫烈日公爵突然驾临,他威严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冷酷,黄金权杖被他高高举起,锐光如芒,穿透了魔鬼燃烧的胸膛。 庇佑她的黑暗全数退去,但裁决并未至此结束—— 魔鬼逝去的余温反令那个男人的装束更为璀璨。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像人间的王。 她的丈夫以严苛无情的目光注视她,鞭挞她,正如他此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然后,他终于再度高举权杖,踩着一如宴会行乐的辉煌的舞步,向她走来…… 比爱人消散更可怖的是丈夫的审判。不!她绝不—— 公爵夫人发出痉挛的哀鸣,抽搐着从恶梦中惊醒。纱幔之外侍女们跪了一地,平日最受倚重也最常侍奉在前的女仆长埃斯卡正自床帏后探身进来,担忧地看着她。 幸好她还记得自己衣襟散乱,慌忙抬起手试图遮掩昨夜被魔鬼灼热体温烙下的爱痕。但女仆长却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什么都没发觉,跪在床前坦然为她整理睡袍,披上更厚重的衣衫。她将女主人止不住惊惶的颤抖理解为虚弱,“您的烧似乎退了,现在,是觉得冷吗?”说着,她吩咐另外几名女仆去重新拾掇屋内所有壁炉的火种;在此之前,因为公爵夫人实在烧得厉害,她们便将这甫一踏入便热得令人汗水直流的房间的炉火,稍稍熄灭了几处。 很显然,清醒后的公爵夫人仍如以往一样畏惧寒冷。裹在熊皮大衣里坐着烤了会儿火,她严肃申明自己既不召医生觐见也不令侍女们上报公爵的意愿,要求她们将火焰燃得更旺,便又难掩倦意昏睡过去。 埃斯卡拉好床帏出来,对其余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也不走远,搬了把椅子落座于公爵夫人床前,打算寸步不离地守护女主人直至她醒来。 不同寻常的畏寒,白昼里的困倦,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从前明亮的眼眸日渐迷离而空虚……女仆长深深害怕是自己照料不周,方才令某些奇奇怪怪的邪魅伺机侵袭了女主人本就虚弱的身体。那些东西,那些据教典而言即使是神明也无法彻底放逐的强大存在固然令她畏惧,但她是活生生的人啊,她更惧怕的是被送上公爵的法庭,被关入太阳修女的庙堂: 该怎么做呢?女仆长不安地握紧了胸前坠链微刻的圣母像,有了决意。 第6章 女性的悲歌 【6】 白昼的昏睡了无意义,在黑夜的邀约奏响之前,她准时醒转。 魔鬼允诺他的热量供她挥霍,那或许就是她所能汲取的仅剩的生机。拒绝了女仆长执意为自己守夜的请求,也将她惴惴不安的眼神隔绝于床帷外——真是个傻姑娘,退去时还双手紧捧着圣母像,嘴里念念有词以太阳修女的箴言为她做着祈祷——无论如何,被人真心关爱的滋味总归不错,深夜,当公爵夫人独自坐在镜前为红唇染色,回想起多年来对方无微不至的照料,她紧绷的心情也稍有一刻放松。 原来您还会为旁人展露微笑,魔鬼突然到来,镜中黑雾弥漫,将她拥围:我本以为,我早已得到了您全部的坦诚与爱赏…… 若是以往,她必会顺着他撩人心弦的尾音调笑,给出令双方都满意的回应,只不过今夜再无心与爱人进行你来我往的游戏,白昼的噩梦令她难以宽解,几乎就在见到他的同一刻,公爵夫人深深埋入魔鬼的怀抱,她一切爱恋与依赖的本源。她当然不敢向他仔细阐述那个充斥不祥隐喻的梦的尾声,可她仍需要慰藉,期盼他带她从丈夫的阴影中彻底走出;而魔鬼也确实是最完美的情人,尽管享用彼此时他所有的举动都践行酷烈与残忍,正如那颗世上最灼热的心,但只要她开始讲述,决意讲述,他总会给她一场同自己邪恶声名毫不匹配的温柔且虔诚的聆听。 有多温柔又有多虔诚?即使听她讲起丈夫,讲起他的爱人曾爱过曾寄予希望过的幻影也依旧耐心,就好像他完全体谅,并完全包容她历经的所有不堪、不公与不幸。 然而,越是被这样的他敞开胸怀拥抱,她就越畏惧。她更无从解释这在旁人看来或许十分可笑的崩溃,因为幽邃的魔鬼不会真正了解人,了解人间: 那个男人,她的丈夫,是人间不曾加冕却永远君临的王,他才是比一切噩梦都可怖的存在,他就是阴影本身。 被哄骗着嫁入名门歌维塔尼亚后,又隔了好几年,她方才渐渐醒悟事实。他的外在具有迷惑与欺骗的本性,给世人以幻象;但在婚约缔结的最初,她并没能勘破那真实到比真实更真的谎言。 “我在故乡的北地看过他的画像,也在贵族的晚宴中与他共舞。嫁给他之前,我就已知道他心底沉眠有逝去的挚爱,也清楚地明白他永不会回应我的期许……但这又有什么紧要呢,每一位贵族之妻都过着相似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可是、可是——” “您不会懂,他的模样……从过去到现在,他的模样有多么巨大的改变!” 她已忘记了自己正被魔鬼燃烧的胸膛庇佑,深陷迷乱过往的眼眸闪烁着灼然神采,脸上浮起激动的晕红。她不甘,她畏惧,唯有在控诉那个男人的时候,永远优雅、永远沉默也永远安静的烈日公爵夫人,方能证明自己并非绝然一潭死气: 他是个怪物,一定。 婚约履行前,她身在北地,对着装裱的画像日夜思念自己余生的爱侣,画师忠实记录了他伟岸的轮廓又将之送至她手边,画中的他,是无比英挺、正处人生最美好岁月的青年。之后隔了半年,也并没有多长的时间,对吧?等到盛大的婚礼如期举行,她与他在红毯两端的尽头相望又重逢:那时,新郎的五官已方正威严得令她陌生。 而这远远不是结束。他的容颜逐渐在岁月中变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冷酷的面容与苛悍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像他的父亲,连荒唐和放纵都一并复写;即使她知道那个男人曾对少年的爱恋赋予过真心——他确实有过那样纯粹到不像他自己的往昔,但一切,也都早已离他远去。 烈日公爵世代传承的权杖与宝座仿佛诅咒,有如瘟疫,它侵蚀,或者说召唤他归去……他同自己在挚爱逝世的屋棚里放声哭泣的模样彻底决裂,也将人性至此遗忘,他承继父辈的期许成为新的王者,他会做他们誓死捍卫的那个世界的其中一员,最伟大领袖与最真实代言—— 他就是主宰。他即为烈日。 光辉照耀下的歌维塔尼亚,统治不落之日领地的可怖的名门。每次走过城堡中挂有一代又一代公爵画像的走廊,她都感觉自己正被窥视,并被等待吞噬。那一张张属于古老世系不同威权者的脸何其相似,绝非血缘或者别的什么能全然解释。天啊,她到底生活在怎样一个离奇又可怕的世界里? 仅只发出一声呐喊便耗费了她全部的气力,她是如此脆弱,再无法做比这更多。躺倒在魔鬼怀中,公爵夫人忍不住将头颅深深抵住他臂膀无声抽泣,以阻止懦弱的呜咽嘶鸣。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眷顾她的魔鬼不曾离去。一下又一下,他耐心地抚着她瘦骨嶙峋的身躯。 自我注视人间以来,已见证过无数无可挽回的女性的悲歌,他果然全盘了解她的感受,怜惜她的境遇,我可怜的、亲爱的夫人,您永远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曾用无边的情话颂咏她,现在,又以同样动人心弦的话语将蛊惑回荡于她耳边: ——您知道吗? 是您想要逃离,所以,我才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里幻想和现实的界限并没有很清晰,嗯 第7章 幽邃的誓言 【7】 多么动人的告白,比以往她听过的所有赞美更美。没错,她确实感谢命运恩赐的邂逅,感谢他在自己最需要某个人——无论是谁,是谁都好——的时刻,如期而至。 然而,仿佛洞察了她心底无言的甜蜜,魔鬼对她的猜想予以否认,尽管那听上去倒像是在模仿人类为所爱者颂歌时,惯常会有的羞涩的欲扬先抑: 不,促成您与我相遇的绝非虚无缥缈的命运,而是您自己。现在,我在您眼前,任您驱使,供您挥霍;为了您,我可以是魔鬼,也可以是任何别的东西……只要那出于您的选择。 那么,请允许她先收回自己前一刻的感慨。原来魔鬼寄予的爱意如此汹涌而澎湃,一如他的胸怀;看不见尽头的海洋翻滚有数不尽的波涛,她自以为是,判定眼前就是灾厄的顶点,却不知尚未见证的永远比已接受洗礼的,更巅峰造极。 魔鬼以布施灾厄的手段教会她以爱。她早已体悟、早已契合他践行爱的方式。 你听,说得多好啊,他可以为她做到任何事,只要那是她的选择。倘若少女时代曾幻想过的意中人拥有具现的形象,大抵也就是他这样了——但,再强大的凡人拥有再英勇的气概,又怎能与他相提并论?他是幽邃的恶魔,他会将她从阴影中解救,他当然就是她永远的、唯一的英雄,她获得的远远超出自身匮乏的想象。 她理应相信他是无所不能的。他是她的爱人,所以他必定无所不能。 当魔鬼唇中开始吐露一如人类的朴实的话语,那反而成了世上最令她动容、最打动人心的允诺。沉溺于他为她描绘的美好天明,更重要的是,被白日可怖的噩梦驱使,她急切地索求他的拥抱,他满含热望的亲吻。 人在被占有中确认被需要。她希望他将彼此关于爱的信念贯彻到底,就在此时,此刻,此地: 他夜游出巡,驾临某处丰沃的土地。斩下苦痛的刺棘穿过深壑的密林,月光下,静静流淌着无名的小溪。他的王国中竟仍有自己从未探访过的盛景;他怎会原谅、怎会放任自己错失?最坦荡的天真值得用最原初的纯粹来回应,于是,他脱去盔甲赤着双脚沉入溪流之底,聆听她的脉动与呼吸。 我是您身体中至微小的游鱼……沉浮间他发出一声完全显露人性的,长长的喟叹,总有一天,您会将我溺毙…… 湿淋淋的眼眸诉说着偶尔一现的脆弱,是比诗人灵光一闪的瞬间更短暂的一息。所以,她慷慨伸出援手,终将不谙水性的他拯救。“您也会有无法承受的东西吗?”她感到新奇。 当然,我可以回答的一切都同您有关。 她不该小觑他将情话信手拈来的能力,因为他是如此了解人心;但她却也忍不住为之微笑,自嘲道:“那么,您必定也无比深沉地爱着我了……” 为何会怀疑?我爱您胜过我爱自己。 是幽远的回音,是漫长的暂停。 黑与红模糊了她的感官,她在魔鬼酷烈的举动与平静的话语中蓦然落泪。正如爱与死是一条衔尾的蛇,魔鬼也同时立于永恒相悖的两个彼端;他的存在就是真实最伟大的明证,她确实如他所言,感受到了。 没有人会比他更爱她。除了他不会再有人爱她。无需试探,无需质疑。 “那就带我离开这里,我想要某一天我不再是烈日公爵夫人,您也不再是背负幽邃之名的恶魔……” 从未有哪一刻如此刻用尽全身气力诉说衷情与爱意,被他烈火幽息浸透彻底的并不只空虚的肉·体,这一次,她选择将自己内里所有一切都剖开撕至鲜血淋漓也赤诚至极,甚至令幽闭的迄今无人造访的心宫,也深深为他敞露:“终有一日我们要彻底远离这里……我们会一同行走于阳光之下,像世上任一对普通而平凡的爱侣。” 哪怕一天也好,一秒也罢,只要那是他的承诺,只要他愿意给出承诺,她就相信。 “我们一定会拥有那样的未来,”她满怀期许地看着他,“对吗?” 于魔鬼胸膛中迎来盛放的女人,她的外壳是如此滑腻,在天真的表象下浮动闪着光的肉·欲。所有直面这份诱惑与美丽的人都将忍不住践踏她,同时也无法遏制,不满足她。可惜她所爱者与爱她者并非人类,注视盘踞城堡深黑巨影之外的无边晦夜,白昼暂且退避的地方,那是他的乐土,他的根源: 您向往太阳,我却无比厌恶那种东西。他回答。 …… 然而,即使做至恶的魔鬼,难道就能完全拒绝爱人的期许吗?早在幽黯孕育了他始源的本胎,他便已被她捕获。他注定为她倾倒,注定为她沉迷。是她驱使他,掌控他,而不自知……当那双因他而再度亮起的眼中光彩逝去,涌荡失落的云翳,他叹息道:但我也说过,我的热量供您挥霍,您的愿望,我必定满足—— 她眸中滚落的泪水太过热烫,终有一日将重重伤他。他为她拭去斑驳泪痕。 只要您向我展露足够坚韧的决心与永不折弯的意志,他将自己灼热燃烧的心脏付予她掌心,您与我……终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重逢。 第8章 燃烧的意志|上 【8】 他的心脏是一团永恒燃烧的火焰,手中握有它,一如直视太阳。 但她暂且无心关注那份人类身躯绝不可能承受的明亮,因为眼前有更重要的事令她困扰,亟待谜底。不解于魔鬼交付力量根源的举动,更为他话语中隐喻的不祥的分离而恐惧,她望向那双自己深深着迷的猩红眼眸:“您……” 话已出口却偏偏遗忘本身为何而问,又或者,她不敢问。幸运的是魔鬼永远比她更了解自己,他用洞察一切的眼神注视她,然后,将她拥抱更紧。 您是太阳的妻子,而我是幽邃的眷属,当夜的天籁再度自他满怀热量的胸膛鼓荡,她的心神即刻被爱人饱含怜惜的话语全然占据——这一点她从未认知,从未看清——以致完全没能觉察他的答非所问:人间何曾有一处真正远离烈日又可被阳光照耀的角落?我可怜的、亲爱的夫人,您并不知晓您所渴求的是多么危险而不切实际的东西…… 他恰到好处的停顿为她留足了惶惶不安遐想的空间。与方才坦然表露的情话一样漫长的沉默过后,他终于托起她颤抖的手,那里,深红的热意正于她掌心跳动。 但是—— 但是。 您理应明悟我的允诺背后承载有多少牺牲,要知道,厌恶太阳可是幽邃与生俱来的本性。只可惜所谓本性也无法让我拒绝您的泪水,您曾经蒙受的苦难,就是刺入我心脏的世上最强大的武器……我怎能置您的渴求于不顾,又怎能任您沉陷于危局?“像一对平凡爱侣”一样共同生活于隔绝黑暗的乐土……没错,只要那出自您的愿景,我必将倾尽所有为您找寻,若您真的具备随我踏上末路的勇气—— 那么现在,就与我同享这燃烧的意志。 您愿意,或者说,您敢吗? 嘘,先别急于应允,不听听我向您索求的会是什么?他轻点她微翕的红唇,又亲吻她天真的耳廓,我的要价高过以往所有时刻——听好了,赌注是您的灵魂,也许,还有我的。 她可曾明白,他的爱确实会灼伤一切。但她挣脱宿命的唯一可能就是迎向毁灭而后于俱寂的死地复生。他示意她去看他们交握的手中不息的热望,那正是她仅存的生机。然而,即使他允诺为她驱使供她挥霍并将真心践行,幽邃的阴影也永非良善。他既已降临人间踏足白昼的领地来到她身边,便绝不会以人类惯常想象的平和方式,书写终局。 她不能在拥抱他时拒绝与它共生的燃焰。她将他召唤,就必须承受他的全部。 “您的……灵魂?” 他所使用的字眼令她纯然畏惧。 她本能地试图抽回自己被他牢牢包覆、禁锢深红的手,但徒劳无功。 他是最完美的情人,头一次不曾为她解惑。浅象牙色指尖绽起引她颤栗也迫她窒息的火花,抚过她的眉眼他方才为她拭去的泪痕。您是否相信我爱您胜过爱自己?他突然问。 他竟叹息。她不知他为何要叹息。 “当然!”哪怕前一刻才倾吐过爱意,她依然抛却羞涩,迫切向他告白。只不过他唇边隐现的微笑与漫不经心的尾音无一不说明,他视她诚挚的自我剖白为敷衍的谎言,孩童的闹剧。为什么?他居然对她提出疑问,这本就是对恋情审慎的亵渎与无声的自省。然而他描摹她轮廓的手指的温度同从前全无差别,她望见自己在他猩红瞳孔之底倒映的影子圣洁一如往昔,每一次共舞他直白的占有欲都赤诚至无法造假,更别忘了此时此刻,他的心脏还被她紧握手中……渐渐地,某种荒谬的猜测于她脑海中浮现:难道,他竟认为,他爱她的程度远远胜过她需要他的急迫? 这绝无可能!从来都是渺小者乞求至强者的垂青。她胸间翻涌涩意,同时又为他越来越接近人性的举动而抑制不住欣喜。 那边,魔鬼的叩问还在继续。他窥探人心,轻而易举,他没有否认她锵然告白的真实性;事实上,他将自己曾亲口承认的话语作为疑问反抛回去,也就不会在乎她回应信或不信。 他在意的是什么呢? 倘若我说,您笃信之物或许会解放但更可能将您毁灭……他问,您是否仍旧决意为我展现您此生少有的勇气,一如当初握住我的手? 他询问的语气太平静,他垂眸看她的眼神太清醒。他一定了解什么她永远无法窥探的东西,那些沉睡于烈日威名之外的隐秘;他是被熊熊焰舌舐咬||吻过而巍然不动的冷硬石像,是端坐法庭高席聆听罪人最后陈述的审判者,她最好打动他,她务必打动他:暴烈的姿态已蓄势欲发,只待她行差踏错,便要如数倾泄他满腔以爱名焚身的怒火。 她不觉得陌生,因为共度的无数个夜晚已足够让她了解并习惯,他用灼温抚慰她的伤痕,以痛将她带往欢愉的高点,反复无常的魔鬼就是悖论本身。 令她犹疑不安的是他究竟正等待她向他交付怎样的答案,若她真的承认懦弱,他又会否至此撤回他对她全部的眷顾? 与非人谈情意味着独自探索一切人类视野外可能的不确定性。一旦他开始拒绝给出提示,纵使她环顾四野,照见的也唯有迷雾。她不能不感到委屈,而后茫然,她终于意识到应当回归他与她分歧的最初,那才是今夜她全部疑问与他离奇怒意的起点: 要接受吗? 他的心脏,他的意志,是魔鬼的根源却于她掌中跃动的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是因为最近我突然非常能GET魔幻现实主义作品的魅力想在自己的脑洞里搞一搞才有的,虽然它只是一种并不标准的拙劣的模仿,但如果能将所有出场的人物都不仅仅当作“人物”来看待,那“魔鬼”是什么其实就很好猜。实在没有方向的话,可以再多康康本章标题(基本等于明示),或者等故事发展到烈日公爵登场后会比较明显 第9章 燃烧的意志|中 【9】 比一切事物都堂皇美丽,那是她从未见过亦从未拥有的勃然明亮,令她不由自主臣服,却又心生畏惧;他身负的引力本就与烈日如此相似,以至她不解他为何要说——幽邃有着厌恶太阳的本性? 但魔鬼注定不会给予她明晰的答案了。因为早在这以爱为名缔结的契约开始的那一天,他便告诉她凭借人类之身窥探幽邃根源的结局是灰飞烟灭,她明白自己永不可能勘破他谜题的全部,甚至连他为她留驻的动机也最好缄默不提…… 她记得自己曾于少女时代珍藏的某本绮丽的故事集里读到过的某段轶谈。那个故事,有关一座辉煌的城堡,一方华美的牢笼,与一位幽居其中的人类新娘。她曾在那位不知名姓的女主角身上投射过自我。她也曾对那位英勇出场的男主角芳心暗许过。毫无疑问,那是个美好的,适合在盛夏的闺房内点起灯火伴着暖黄光晕细细品读,反复回味的故事……她会翻动书页,偶尔微笑,或者脸红心跳,直至微风吹拂夜来香的花蕊,方才恋恋不舍将书本压在枕下,拉好幔帐,沉入梦中去赴那场幻想的约会: 囚禁她的国王是一头披着人皮的野兽。 簇拥她的每一位仆从都是国王的玩宠。 这座犹如迷宫的堡垒永远找不到出口。 她在高楼尖顶处眺望,眺望那不知何时才将到来的英雄。 …… 一位又一位人类剑客披荆斩棘,前赴后继。可是,凡人又如何与非人进行较量? 她目睹他们死于拯救新娘的路途,皮被珍惜地割下,铺作国王的新裳。 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令她学会抹去泪水,日夜祈祷—— 终于,以灵魂为饵,她俘获了反叛的恶贼,魔性的勇者。 …… 自公爵夫人微启的红唇后溢出一丝喟叹。 她曾经太过天真,竟以为所有逝去的传奇都仅只一段冰冷的文字,在话本泛黄的扉页中凝固墨迹。然而,无数与之相似的传奇正跨越时代上演,并将成为历史。无论哪个时代都不会缺少传奇。所以他们会成为历史。她终于肯定,她的的确确是自己故事命定的女主角,而男主角——当然是他。 每一个夜晚,她忐忑不安,在隐秘中聆听他到访的足音;每一次日升,她惆怅满怀,在晨曦中目送他离去的余韵。她能做的向来如此,仅且如此,正如渺小者乞求至强者的垂青:她唯一享有的,唯一践行的,止于选择接受或不接受他单方面强势馈赠的权利。 但,她真的会说不吗? 人类的新娘——胆敢、勇于、决意——向魔性的勇者说不吗? 他的来处就是囚笼的出口,他的存在昭显她的期待本身。她怎可能不爱他,又怎可能拒绝他? “原来,今夜您为考验我而来……”凝视魔鬼猩红的眼眸,她问,“为什么?您分明知道,我爱着您啊。”也绝不能失去您的爱。 他的怀疑令她痛苦,他的沉默令她羞愧。她栖居的堡垒看似华美,实则早已摇摇欲坠;所爱者对己身爱意的审视更是高悬于头颅上方的剑戟,扎入她血肉深处的刺棘,即使身处那段备受新婚丈夫冷落的日子,她也不曾体悟到如此强烈的悲伤与惶惑。 他应当了解她胸间因他而翻涌的情绪。难道他认为,这还不够多吗?她闭上眼。“我该如何向您证明……您希望我用什么来向您证明?”证明她一切举动完全出自真心,证明她回应的爱意……绝对与他馈赠的等值。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 我看大家好像比较容易代入女主,不过不要全部相信她的视角下的主观陈述,因为虽然她的苦难是真,本人却也非常擅长自我暗示、自我欺骗、自我感动和自我美饰(应该还是有人看出来了一点点吧← ← 第10章 燃烧的意志|下 【10】 爱是她命运的解构词汇;是渺小的她唯一可回报于无所不能魔鬼的献礼。尽管她知道魔鬼向来藐视真心,嗤笑人性,但在这件事上,她绝不允许自己败退:爱并非单方面的咒语而是双向允诺的法则,被否认爱,就等同被所爱者否认存在。 失败而不堪回首的恋情有过一场足矣,她发誓要做她新的爱人心中大获全胜的冠军。所以她必须证明,向他也向自己。 她如何证明? 魔鬼的眼是地狱。她无意识地一瞥,像某种无名的虫豸落入了不理性的陷阱。她被那双眼眸锁浸,包裹在坠往冥河的胎衣……她看不见他,她没有形体,他却仍拥围于她身边无所不在无所不及,每一次水波晃荡都引发凶悍的入侵,是他施予她爱的徒刑。于是她渐渐懂得,终于懂得,他们曾无数次以雄性与雌性的身份结合,沉沦于爱欲,然而她与他之间致命如孽罪的吸引力根本与那无关——完全无关。它始终如一,来自人类与非人的禁忌。 太阳的妻子与幽邃的眷属的禁忌。人类的新娘与魔性的勇者的禁忌。也许在不同的时代它们会各自谱写不同的传奇,但现在,它们合二为一。 他期待,他蛊惑,他强迫:人世之外的灼温能够打破,多少年来人类女性惯常名为羞涩与驯服的死寂。 一切高尚都被他危险的眼眸碾碎,一切坚持都在他的引诱下灰飞烟灭。她注定在他面前脱下全部的枷锁,又或者解放自我的全部;正如她当初应允那双邪妄的,诱惑的,可恶的,醉人的手,长驱直入,探进她幽闭自矜的裙底——她以为那只是默认,而魔鬼却狡猾地认定,那是邀请。 如今她无法再逃开,如今她无法再退却。她必将再度为他展露亮如锋刃的勇气,即使她并不真正确信,自己具有那种东西。 但我会为您证明。 请您等待我。请您注视着我。 他燃烧的心脏依旧跳动不休,而她将要做的,也与剖开自己的心无异。公爵夫人就在此时倾身靠近,在魔鬼从来为她烙下滚烫爱痕的视线里倾身靠近,她迷恋地深深舐吻他眉梢眼角,那为她所爱的猩红近在咫尺,所以这就是她的热源,她的发光体;她曾将那诡艳的红比作暴君权杖滴落的鲜血,罪者头颅摘落的剜痕,现在,她有了新的幻想: 以自己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脸颊,公爵夫人用世上也是心中最动人的意象来颂咏他,就像他曾经为她做过的那样。“您还不明白吗?您就是我永远的、独一无二的太阳啊……”低下头去虔诚地触碰魔鬼号令燃焰的指尖,她被火狠狠吻痛;而这酣畅的痛意又将她带往热爱的巅峰,于是她在一阵又一阵幸福至绝望的感官狂潮中,无声诉说另一个未曾出口的狂想: 我愿意、企盼、病态地迷恋并且疯狂地渴求着……做您眼中的太阳。 男人希望女人永远不变,女人却总乐意看见爱人为她而改变,人类代代相传的亘古不息的渴望,即使高贵如烈日公爵夫人也难以免俗。她无法克制期待,无法停止想象—— 她回报他的爱能否改变幽邃与生俱来的天性? 他的爱予她以灵魂的救赎,那么,她又能否将他从邪秽的永夜之中拯救? …… 满怀献身与殉道的觉悟,也为狂乱的激情所驱使,她被非理性的力量蛊惑,终将魔鬼的心脏紧紧攥取。那的确是火。一团博大磅礴的火。她曾被太阳深深厌恶,但没关系,这就是她新的太阳…… 她一定是通过了魔鬼的考验,她听见他轻叹一声,那无形的灼热,深红的意志被缓缓送入了她的心口,注入了她的躯壳。她仍不知那是什么,或许狡猾的魔鬼永不会明言那是什么;但她明白,那绝不是被教典扭曲、被修女们怒斥的所谓邪秽的引诱,孽罪的诅咒,她确实感受到自己日渐羸弱的花苞抽出向阳的新芽,某种重获新生般强大的力量从心底最深处蓬发,将他与她彻底相连。 因为他,她脆弱的灵魂也在某一刻被英勇感召;因为他,她晦暗的心渊从此也有了火焰照耀。 她此刻就站在幸福与希望的顶点。她累极了,于爱人身边,他庇佑的羽翼下沉眠。 作者有话要说: 2020年了,居然还能磕到狡朱HE的糖……我真实猛男落泪……在神游天外魂不附体无边狂喜的状态下码完今日份更新 第11章 魔性的勇者 【11】 与魔鬼同享的梦境通往一片火的海洋,身处其中,像回到了母亲满含爱意的宫房。她在燃烧的温床之上受洗,被他赐予新生的启迪,他说她可以不再做卡莲娜·歌维塔尼亚、不再做属于任何人的任何人,从此自由地嬉戏。她裸·身赤体游荡,去往任一寸焦土,因此地的主人是她的君主也是她的囚徒—— 他将庇佑她,远比她软弱的,脆弱的,懦弱的母亲曾试图做过的更多。 黑与红作他非生非死国度中亘古不变的景色。这里没有花园中玫瑰开败后的光秃秃棘刺,没有高塔上眺望整座堡垒的孤零零飘窗,没有辉煌灯火之下响彻整夜的奢糜舞乐,没有日轮宝座之上,公爵紧握的黄金权杖。这里不会有噩梦,也不会有一切令她联想到自身悲怆命运的事物;这里只有魔鬼,她的爱人,从今往后他就是她世界的全部。 太过美满的梦总戛然而止,所以不知何时她突然惊醒,睁开眼,魂灵重新自他的国度回到尘世躯体。天还未亮,魔鬼仍未睡去。或许幽邃的眷属从不背负困倦的罪名因此无需安睡,他正侧卧于她枕边把玩她丝缎般华美的长发,让爱人的一部分在他指尖跳舞。 她满怀眷念地攀附过去,又傻乎乎将疑问脱口而出。我从未见过您睡着的模样,您一定像群星,像黑夜一样永恒……她说,没说出口的是她期待他偶尔也来到她的梦中,与她相逢。 原来魔鬼在您眼中如此无所不能?他微笑回答,不过,这仅只因为我无比珍惜与您共度的每一刻。白昼是人间施予我的酷刑,而您,为我永世的伤痛带来解药…… 我答应过您,在您身边的每时每秒,都要注视于您。 她听不懂那些高深莫测的隐语,她擅长解读的唯有他永远不落窠臼的情话。将脸埋入他的胸膛,借此掩盖颊边飞起的红云;她低声问道:“您说……您是为我而来?” 他依然狡猾地微笑:原来,我竟不曾说过? 不,他或许说过,但她不敢信。每当他降临,那横扫一切的狂热便如潮水席卷了她;夜的天籁左右她为他摇荡的心神,令他俯首于她耳边留下的所有话语都变得遥远,空洞,漫长,听不分明,像前世传来的回音。更何况少女第一场怀春的暗恋即以极其惨痛的失败告终,那是她的伤疤,她的耻辱,让她在无数个独自凄苦度过的夜晚自我折磨:连订下隆重盟约的丈夫都不愿爱她,连血脉深刻相连的母族都不再珍惜她……除了她自己,这个世上还会有谁——可能来拯救她? 幸好,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在她已经绝望的时候,他终于到来。 耳边是魔鬼如末世鼓点般有力的心跳。他深红的意志分予了她一半,他燃烧的心脏此刻也正于她胸中跃动。这最真实的倚仗滋生出寻根究底的勇气,她不问他的来处而只问他的归处——他们的归处。 “那么,您是否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有关人类的新娘,与魔性的勇者?” 她也说不清自己在渴望什么。渴望她真的是等待被拯救的人类新娘,渴望他真的承认,他会做—— 一个用心险恶的故事,夫人,谁相信它,谁就被书写者美饰的话语哄骗。您应当知晓,您应当铭记,您与我,绝不会做任何结局注定的俗套故事的主角。 最温柔的情人,连断然否认她寄托无限遐想的幻梦的方式都如此温柔,但他眼中滚烫的红远不像他呵护所爱者的举动一样平静如水,他放下了把玩她长发的手,燃烧的视线追逐令它嚣动的火种,最后,在她微翕的红唇停驻。 她一定不明白她深爱的故事为何触怒了他。一切试图彼此理解的共融似乎都回到了今夜分歧的原点。 离告别还有许久。他要彻底剥离她可笑的幻梦,甚至不愿给她失落缅怀少女心事的时间,为此,他不惜让她领会最残忍的阵痛,在此深深坠落: 我的宽容会毁灭您,而您的懦弱会杀死我。 他伸出手,慢慢遮蔽那双偶尔令他遗忘原则的又爱又恨的眼眸;此时此刻,它依然用它独有的天真与无知,无意识地蛊惑着他的行动…… 我会教导您如何将我的意志化作武器。现在——来吧,与我一同起舞。 第12章 希冀的天明|上 【12】 魔鬼的每一个命令都强硬不容拒绝,就像他当初义无反顾闯进她幽闭的世界,他拥抱她被他浇注滚烫的灼然身躯,带她突兀降临一场舞会。 第一次,她在他为她构建的梦境里见到有光亮。 并非黑与红的欲望螺旋,而是她真实到过的人间的某处殿堂:穹扉仿佛天幕般广阔,燃烛地灯辉煌如火照亮永恒白昼,水晶吊顶辅以黄金装饰勾勒迷乱又狂放的太阳形状,它们像星辰一样循轨移行,每当一盏落下,便会有另一盏升起;七曜宝石上开凿出舞池,芬芳花朵用来点缀瑰窗,无人弹奏乐章却仍听恢弘舞乐作响——或许此刻拨动琴弦召起鼓点的是命运之神隐于暗处的手,而魔鬼正身着人类礼服探身向她示意,邀她今夜赏光,与他共谱一曲燃情。 就在这里……在烈日公爵永不止息的宴会上。 她是这辉煌世界名义上的女主人,她也曾拥有长久进入其中的机会,然而,那场盛大的婚礼结束后,她即刻被新婚丈夫予以无情放逐,从此再未来过。 她忽然忘记了自己正践行爱与被爱。她只感到一阵强烈的憎恶、不甘与恍惚。 那个男人,她的丈夫,他一生荣冕与风光她不曾参与也无法参与,但她知晓他过着怎样荒唐又放纵的生活,就是在这里,他充斥诱惑与煽动的宴会厅;他将高尚者引入这世俗趋之若鹜的至高殿堂,向他们展示自己无上权威,支配万物的野心与力量。我是你们的王,他说,是永不坠落的太阳。 没有人不向往太阳。 没有人能拒绝太阳。 于是她看见一个又一个高尚者剥离己身皮肤,像公爵同自己于爱人逝去屋棚内放声大哭的模样彻底决裂;他们穿着可笑的、滑稽的、空空如也的皮囊跪地亲吻公爵的鞋履,用业已逝去的灵魂起誓,永做他忠诚至为其效死的门徒。 她也看见一位又一位矫健且美貌的洁白少年进出公爵的卧房,每一次酣畅淋漓的交·媾都将令他更为强大。而他的豢宠们则都傲慢又鄙夷同她擦身而过,回到封地,他们便是公爵意志的承继者,亲密代言人与伟大化身。 他们被授予贵族的勋爵摇身一变成为卑劣的大人物。他们遗忘了自己,脱下了自己,奉献了自己,也……赢得了自己。 她最后看见他权杖愈发闪耀,着装愈发辉煌。因那汲取世间一切堂皇荣冕的繁盛根系,深深扎于人心土壤—— 同我一起时,您最好别想起他人。耳边是魔鬼似警告又似劝勉低语,每一次由他掌控的旋转都肆意撕扯她的灵魂她自他身承继的心脏,引发阵阵苦痛的颤栗,欢愉的狂喜:难道,注视我仍不足以令您遗忘他的存在? 她当然摇头,她必须否认,但,“为什么……请您告诉我,为什么偏偏在这里?” 魔鬼并不作答,而回报以高深莫测的微笑。您听,高·潮的鼓点到了。 无形的乐手奏起陡然激昂的篇章,用以迎接此地主人大驾降临。宫殿入口,烈日公爵缓步走来。 那是,绝非人类之身可以抵及的虬结肉·体,远超寻常男性的高大身材;公爵的面容、他的存在本身就近乎一个怪异的符号:他有着方正到刻板的线条,冷硬如岩石的五官,似暴君酷烈的气度,太阳般夺目的神采……那些像他一样无情的事物也同样狂妄且高傲地将他装点,以昭显他充斥侵略、令人不悦的雄性力量之极——没错,那种力量令人不悦,令她不悦,但讽刺的是他仍会赢得世间全部雄性与绝大多数雌性的追逐与崇拜,而她的想法,无关紧要。 也或许,他非凡的壮硕与高度仅只他非人般强大引力的附属品,是她的怖惧之意将他过分神化;但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太过离奇,因此不可战胜……即使,在魔鬼的梦中。 谁来杀死他,她恳求命运,求求您,是谁都好——来杀死他? 您应当亲手杀死他。而我,就是您的武器。 丰盛的幻觉让她眩晕,但幻觉之中,她却仍清晰地听见魔鬼名为蛊惑的命令。依然是这样的语气,就是这样的语气,当初他说服她做一场交易,也将她诱入他是爱而非死的陷阱。 “什么?”惶然又无助地,她首度正视今夜迷离的梦景,“请不要作如此荒唐的玩笑……您竟要求,让我反抗我的丈夫? ” 第13章 希冀的天明|下 【13】 您不敢吗? “我……” 自公爵现身以来始终注目对方,仿佛投射于他身的在意突兀超过了对她的爱;此时听她犹豫不肯给出明确答案,魔鬼回过头来,方令自己猩红眼瞳重新照入她圣洁身影。 温柔是她施予他酷刑的甘甜解药,却也是她心甘情愿幽居牢笼的美好借口。他必将在此深深碾碎她自以为是的假象,自我周全的谎言。于是他结束最后一个舞步,带她走出舞池,同那狂妄不可一世王者的入场正面相对。 别害怕,在我的梦里,他无法触及您分毫。了解她对那个男人病入膏肓的怖惧,魔鬼远远引她望向公爵辉煌所在而非冒然靠近,像陪伴她漫步于园庭,指点某处寻常风景: 您憎恶地诅咒他,您在每一个夜晚祈祷他从世上消失,您希望我带您挣脱他的禁锢,您—— 没错,这正是我长久以来的愿景,从未有哪怕一刻改变!唯独深陷于魔鬼庇佑的羽翼之下才可令她心安,公爵夫人背对丈夫前来的方向不愿为他投注视线,她倚靠在爱人胸膛中紧紧揪住衣襟,仍试图挽回那太过危险的雄心与决意:“不,您窥探人间,但您并非人类,您永不了解……他究竟是多么可怖又离奇的怪物!” 他是怪物,是不可思议,他强大至她几乎盲目地认定他不可被战胜的程度。传说魔性的勇者拯救了人类的新娘,然而,故事结尾,那披着人皮的国王依旧作他广袤疆土上惟一的王。 她诅咒他的姓氏,她唾弃他的荒唐,她敞开胸怀接纳非人的爱意为其穿起冷落已久的盛装……这就是她能够做出对丈夫最严厉的抨击,最有力的反抗。何况,她是拥有最高尚品德与最良好教养的女性,即使深深痛恨着一个人,即使为此打定主意报复那个人,她发誓,她也绝没有想过——竟要谋求亲手夺走他的性命! 那个宿命的夜里,她握住了魔鬼引诱她弃死而向爱的手。她在黑与红纷飞的螺旋中坠落,脱下羞涩的枷锁。她承继非人的心脏在自己羸弱的身躯中跳动。她分明已向她的爱人、严苛的魔鬼展现了此生罕有的勇气与觉悟,她怎么能、又怎么敢,再做比这更多? 伟大的歌维塔尼亚,他们是不凡的家族,享御太阳辉芒的神奇世系;独独毁灭公爵的肉·体绝不能将此古老名门的统治彻底终结,而那个人不仅是她的丈夫还做世间所有人的主宰,魔鬼命令她亲手杀死他,她当然相信魔鬼会庇佑她,但身后泼天的罪名,她的同胞她的手足她的亲族该如何承受,即使,是血脉相连的他们将她哄骗、送入这虽生犹死之地? 为什么,为什么事态会发展至今日的地步,她仅仅选择了开始一段不可见光的恋情,仅此而已……迷蒙不解间,她问自己,恋情的开端犹然还在眼前,周围的世界却已越发荒诞离奇,越走越远。 她抬起头,无声恳求。以往,每当她用这样专注的眼神凝视他时,他总叹息一声,将她卷入更猛烈狂放的情潮,如她所愿。她知晓他无法拒绝她的请求,她的眼泪,因为他亲口允诺她的灵魂为他所有,而他的热量供她挥霍。 但。 我必须告诉您,太阳永不远离烈日公爵君临的土地。白昼与黑夜不死不休。所以我说,您渴求的是何等危险而又不切实际的东西……他再度移转视线,她尝试解读其中汹涌的感情,而感到费解;第一次,她从他的行动他的话语中鉴别出除爱以外的另一种滚烫情绪。那究竟是什么? 那时您做出了选择。您应当践行您的选择。 踯躅片刻,她艰难发问:“我们……非得如此不可吗?” 魔鬼邀她共舞的人类形制礼服忽而碎裂,他招来幽邃弥漫,回归诞生的本源。那张她眷恋至疯狂的脸庞终于显露出近乎讽刺的,人性化的神采。 那么,您认为什么能将他杀死,是由他决裁的律法,还是——您心中低哑至微不可闻的憎恶的细语?他一定正怜悯她的不幸,更痛怒于她的不争,否则,他吐露的每一个字眼不会如此有力,令她深深羞愧:很遗憾,您寄予希冀的东西,无论哪一样都不可能为您达成所愿,夫人。 我燃烧的意志才是世上唯一可伤他的利刃。您与我同行,您已不必再畏惧。去吧——穿透他的胸膛,将这引高尚作卑劣、诱人性显兽行的永恒诅咒焚为齑粉,将您也将更多不幸者……至此解放。 魔鬼是对立的两极,是矛盾的悖论本身。他不再理会她动人的哀求的眼神,他从无限包容的温存走至了无比暴烈的另一侧,他将她轻轻推往公爵端然站立的方向,然后,缄默不言。 公爵不可反抗,而魔鬼不容拒绝。她被迫迎向这不由她自身左右的较量的战场,前方,熊熊火焰已为她筑起通往终局的甬道。 像记忆中婚礼鲜红刺目的绒毯。她名义上的丈夫正于尽头等待。值得庆幸的是,或许因身处魔鬼虚构的梦中,公爵大驾降临殿堂,却体现出某种怪诞的徒有其表,他像僵硬的木偶,像虚无的空壳,固守原地只等她听从魔鬼命令穿透他的心脏。 如此小小不同给了她缓慢前行的些微勇气。她忍不住猜想,倘若真实的烈日公爵在此,见到魔鬼在艳情的舞会上将她拥抱,她的丈夫,那永恒的至尊必将高高举起他如太阳芒刺般闪耀的黄金权杖,即刻降下一场震怒的决裁。 但她所以为的僵硬玩偶就在此刻举起了权杖—— 光芒!她怨恨的,畏惧的,将她驱逐于他热爱之外的光芒。 她会在这主宰人世的无上光辉中死去……! 魔鬼不知去向,她无意识松开手,令深红利刃自她掌中坠地。 作者有话要说: 按大纲走还剩三章,单章字数超出会拆分上下,也就是再有3~6章全文完结。最终章后作话会放出上帝视角的复盘,主要提一下本文用到的意象和隐喻之类,看完之后还感觉一头雾水的可以参考 第14章 白昼的恩赐|上 【14】 那么,一定是这声坠落的脆响,于无心之处拨断了命运澎湃的急弦,就像陷落历史长河中每一个繁盛古国的分崩,都往往始于声势煊赫时某次微小的异变: 咔嚓……咔嚓…… 有什么东西正流逝,有什么东西正湮末,始作俑者吝惜具名却耐心给足了宣告的预兆;仿佛为应和它的唱响,这明明坚不可摧的光耀国度便也转瞬幻为沙砾碉堡,尘埃俱下,迷屑纷扬,鼓点不待停摆而即刻奏起另一首终幕的乐章。 万物碾作齑粉,所见归于腐朽。 她方才后知后觉,有谁来替她触动了暗地里毁灭的机关,令如此华美的戏台,如此璀璨的殿堂,出自公爵世系相传的高明神迹竟也难逃宿命,一如尘世朽石不敌岁月转瞬而倾覆;也令那道原已呼之欲出的身影蓦然呆愣静立,木讷若僵偶,一霎那失却高举权杖欲要将她决裁的神气活现。 这样最好。她乐见深深恶惧的那个男人的覆灭,哪怕或许仅只幻影。 然而,魔鬼说白昼与黑夜不死不休,当这座隐喻其主人辉煌权冕的宫殿坍朽,她却同样,并未,得享命运格外垂青的恩赦:抬起头,极目之远望见高高穹顶崩碎,那不可亵渎的黄金太阳轰隆坠落,砸向颅顶。 流星承载死亡呼啸而来,身处梦中,虚妄早比真实更真。她何曾拥有过勘破谎言的慧眼?急促鼻息间,是黑暗已近,终焉已近。 她的爱人想必未能掌管生死之刑。幼时母亲更教导她作为淑女即便被要求赴死也应优雅如初。曾经一度紧握那深红利刃的举动本耗费尽心神与勇气,她闭上眼,只沉默等待——眼下能做的唯有等待,既处所爱者身畔,纵然畏惧又何妨付之以等待?因爱倘若不足够盲目狂信便枉称为爱。 但,步往终结的旅途却过分漫长,万籁俱寂,叫她心生犹疑又难抑忐忑:她的灵魂业已为不祥全然攥取,所以,她究竟是会去向燃烧的暗狱,抑或传说中永恒光耀的福泽之地? 答案未至,审判未至,废墟外曙光悄悄照进一角影子,同魔鬼赶赴爱与死盛宴的足音一样喑黯将明。 那个人威权的覆灭仍在行进,属于她意志的凋亡却被暂停。 所以,这世上会拯救她于危难的存在唯有——睁开眼,她果真完好如初躺在魔鬼宽广而温暖的怀抱,像静静沉溺在每一个共度的逝往的夜。 尽管,烈日公爵统御的至耀的时刻……也即将到来。 再一次被所爱者庇佑,她庆幸于他的挽留,并愧疚于己身的畏缩。她明显,的确,搞砸了他所期待的一切。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敢同那双寄予无限爱望的眼眸相对,因害怕被回以失望怨怼。独独爱人抚摸自己瘦弱肩膀的力道依旧,传来一点安慰;魔鬼欲言又止,正如他身后蛰伏的幽邃已蠢蠢欲动升腾起迷雾又消融于微亮的天幕,告知她同破晓抗衡的战争仅再延续一秒,下一秒,他便务必要回归诞育的本源。 您理应做到,而远远不够。我们的时间已所剩不多……祝您,也祝我自己好运。 厉声咆哮中,公爵的倒影化作阵阵烟尘,一个清脆的响指,一次危险的催动,一句警醒的赠语,魔鬼谢下午夜闹剧的帷幕令这一切似梦痕迹都坍塌覆落,准时离去。 这一次他未曾留下绝不曾遗落的告别的吻,而她竟也忘记了请求。 主配角悉数退场,她却没就此醒来。时间凝固如栅束铸起高笼,将她囿困其中寻找并不存在的出口。她在梦境里迷失了途路。最后,公爵夫人终于被女仆长掀起帷幔落入床铺的天光唤醒,待到洗漱梳妆完毕,手捧清晨的第一杯热茶再要回想——昨夜所有甜蜜已全然蒙昧不清。 一旦试图回味便头痛欲裂。尽管她依例认定,那是个寻常的,珍贵的,相会的艳情之夜…… 身体格外疲累,而灵魂备受鼓舞。 这一次又与以往任一次不尽相同,他的余温仍停留她每寸肌肤内里,焕发生机,令她极其惊喜地感受到己身不再畏惧寒冷。她甚至前所未有朝气蓬勃,仿佛重回青春年华,重回不曾踏入公爵的牢笼也未来得及同魔鬼邂逅的最无忧时景。自那场盛大的婚礼结束,她终日幽居城堡持续这无声且无期的徒刑,已记不起有多久不曾漫步于阳光下;只因她的爱人属于黑夜,她便也忠贞追随他脚步,从而将白昼的温暖长久遗忘。 恋情常致人心钝神迷,也往往令人沾染掩耳盗铃的恶习。幸好,只她独自一人存在的白天同样由她独自一人支配,不过是兴之所至的小小革新罢了,毋需乞求谁的准许。 “似乎是个好天气呢,”午饭后的悠闲时光,拒绝了厚重冬衣,公爵夫人向簇拥着她的众多仆从中唯一亲近的女孩发出邀请,“埃斯卡,陪我去花园里走走吧。” 阳光穿过窗棱照亮她许久未有的鲜艳神采,彼时女仆长正用宝石小梳打理公爵夫人披散肩头的长发,近在咫尺,将一切静默收入眼底。 “请宽恕我的自作主张,夫人……”手上温吞动作不停,这侍奉她一向至忠至诚的女孩抬起头细声说道,“修女们会在今日午后造访。” 一手紧握胸前微刻的圣母小像,好像一旦那样做了就能从中汲取无穷力量,而另一只手则轻落于公爵夫人肩头,哪怕犯下如此僭越冒行,哪怕明知对方身染异物,她也坚持要向女主人传达自己长久以来的担忧,安抚与说服的心声。 “圣洁的姐妹定会解决您所有困扰”,埃斯卡来回将这句话喋喋反复不休,神啊!请务必拯救眼前这可悲的,高贵的,令她既敬爱又同情的女性…… 那个夜晚她鼓起毕生勇气靠近公爵夫人的卧房,她发誓即便真的看到了什么也绝对会保守秘密;但,天哪,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凌乱的床帷,暧昧的举动,她看见那身影全副盛装被窸窣阴影盘踞拥围,红唇翕张吐露数不尽荒诞情话,撩起裙摆迷乱一如踏响单人舞步——她可怜的女主人!竟已在漫长受尽冷落的时光中癫狂,在每一个孤苦度过的夜里上演可怖的独唱。 一定,一定是未明从何方来的诡秘蒙蔽了她原本明净的双眼,这高洁的女性已然饱经不幸,天穹的神明,永恒的太阳,请祓除邪魅,挽救她迷途的魂灵……! 穷尽一生虔诚于心中喃喃祈祷,女仆长力竭跌倒在地,双指泛白攥住公爵夫人的裙幕。 如此强烈且真挚的祈愿本就启迪魔力,又或者,是自不可直视光亮处降下的号谕即为绝对真理,它左右人心,藐视常律,支配玩偶般环伺周围的侍女们如无情潮水迅速散去,远方恢弘钟声鼓荡,逐渐有庄严步调整齐划一逼临,带来死寂气息,引动冷兵与铠甲锵然碰撞—— 当钢铁之声作响,您必虔诚聆听,因每一位烈日公爵治下子民都理应知晓,那是来自太阳的礼赞,是高居森严庙堂的奉圣修女正开道出巡。 作者有话要说: 码完了,应该没什么要改的了,每天19点存稿箱发送到完结 第15章 白昼的恩赐|下 【15】 尚未真正到来便令人遥生怖惧,她们有着似钢的容颜,似铁的威权。这徘徊于禁宫座下的戒律的女使只偶尔踏足人间,其苛严骁悍却远胜日夜巡游的军队。 左手高举锤棍为剑戟惩判伪饰,右手常持圣典为法度检阅忠贞,胸前悬挂日轮为芒刺洞穿邪魅,头颅佩戴面具为明镜映照罪行,高贵如烈日公爵夫人也无从拒绝她们造访,因绝无法反抗丈夫:同过往女性身份决裂亦将前尘卑微姓氏埋没,狂信徒们摇身一变,跃居侍奉神的忠仆。 承蒙太阳无上光耀,公爵赐之以法名,降之以威能,若要行走于白昼,便不可忤逆他钦定的代理人。 礼钟长鸣,唤来中天的太阳抖落晖芒,将她居所前终日阴郁的甬道奇异照耀敞亮。她的世界掩藏有很多秘密。于是,窗扇下漂浮的尘埃,台盏间凝固的锈痕,墙角里罅隙的湿苔……无一不被揭露隐秘踪迹无所遁形,像妆饰璀璨的自己正敞露众人眼前被迫脱去华衣。 “圣洁的姐妹定会解决您所有困扰”,耳边是埃斯卡依旧将同句话喋喋反复不休。在这最后的时刻,仿佛有所预感,公爵夫人秉持了最后的体面缓缓起身,迎着修女们列队前来处向凝视着她的女孩儿望去最后一眼: 那热忱名为痴愚——踩着整齐到僵硬的步伐,铁面的躯壳近了——锃亮面具清晰照见她同墙上悬挂并胸前佩戴的圣母小像如出一辙慈爱悲悯的神采,或许便是另一轮无形的太阳,无需公爵敕谕亦无处不在临照人心,兀自燃烧,怆然生辉。 公爵夫人唯有叹息,为她也为自己。 一只闪烁冷硬磷光的手将跌跪在地的女仆长抓起。 太阳修女造访,闲杂人等退避,“您只需祈祷,夫人,圣洁的姐妹定会解决您所有困扰——”被带离之际女仆长复又郑重嘱托,言辞恳切近乎哀求,但眼中殷切希冀的火花反令公爵夫人不愿再回望,转过眼,重重钢铁之躯已悄无声息上前,将她包围。 严厉目光扫视自上而下。她需要伸展脖颈轻扬下颌拿捏起贵族腔调,方才能显得不那么羸弱。 因为她们身量高大胜过她印象中所有女性,体型粗壮,诡异一如她超乎常人的丈夫,包裹在打磨浑似皮肤精妙的夸张铠甲下,像一排排死寂人形棺木筑起亡魂的雕塑,审判的丛林。她完全分不清她们谁是谁。那铁面一旦戴上至死也无法剥落,既是神的奴仆,便从不在意己身泯灭于千篇一律;所以,她忍不住想,谁又能真肯定这躯壳下行走的物体仍是活人而非别的什么东西?了无生气的审视,了无生气的质询,她们永不停止惩判与怀疑,她们——只是无名的走狗,被公爵诅咒的玩具。 但,即使只是玩具,被那个人施以诅咒,手握那个人恩赐的权柄身负超脱常理的神力,她们可以做到的,便远比幽居城堡等待临幸的“太阳的妻子”更多。 现在,那悚暗棺椁丛林的其中一具微微俯身,以钢铁勾勒出粗犷的唇线潦草碰撞公爵夫人丝绒包覆的手背,觐见礼节即到此为止。 “我等奉召前来,”面具之下滚动如火砺的嗓音,“为祓除此地暗影。” 第16章 君临的烈日 【16】 “慈爱的姐妹,您可曾了解自己正做出怎样无稽的指控?” 双手安然交握身前,公爵夫人秉持优雅仪态,就好像她还身处那举世婚礼、还是那恢弘气象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正于殿堂高处俯瞰。 至少她尚未遭到废黜。所以她未有一日不名正言顺。只可惜虚假的繁荣无法仅以言语挥退女使,“您的世界潜藏有深深阴翳。”为首者无动于衷,继续着判罪的陈词。 那的确是事实,所以她不会承认。同样,话语空口无凭也不足以撼动她对爱人的崇拜。这是一场危及性命的暗中密谋的反叛,倘若轻易便可洞察——他们又如何能在公爵治下延续如此久背德的同盟,不伦的交||媾? 她的丈夫支配白昼,而她的爱人君临幽夜。都说神赐的面具如镜洞明邪妄,此刻她凝视泛起森森冷光的丛林,只在扭曲镜面中找寻到自己被拉得狭长的影子而不见丝毫……别的踪迹。 她回以镇定微笑:“荒谬。” “您圣洁的子宫曾否孕育魔魅的胎动……”对当事者一切提告充耳不闻,来人又说。 她闻言蹙眉,罕见显露不悦。“慈爱的姐妹,请收起您以下犯上的诘问,毫无根由的污蔑。”值得庆幸的是,虽无法谢绝丈夫所遣法外的使徒将之远远驱逐,但她同样是公爵的附庸,甚至略显高贵一筹——只要一日仍占据尊位,便一日能继续假借冠以太阳名号的权力的空壳。她们因此而可言语相对争锋。哪怕,这样的机会不可能太多,哪怕,她们彼此对峙的倚仗其实维系于同一个人,她的丈夫。 这一回,自庙堂来的女使没有再继续她将招致公爵夫人严厉抗议的判词。但,也永远不必指望她们具备迂回耐心,会对辩白抱以倾听:仅剩的情绪名为憎恶。本能地去憎恶,本能地去质疑,她们执着于穷尽自身被赋予的一切手段紧追猛打翻找蛛丝马迹,以期贯彻戒律,净化人世。 “我等奉召前来。”于是她看见冷硬掌中托举起圣典,“躬行神的旨意。” 她像高傲的天鹅依旧固守原地,却明白自己不得不暂且退避。她微微侧身。“……那么,慈爱的姐妹,您当随意。” 迈着如来时整齐划一的步伐,侵入者四散移动展开了搜寻。公爵夫人远远注视她们灵活举动而后悚然发现,那钢铁外壳同血肉之躯仿佛已完美融为一体,浑然与天生无异,令她联想到丈夫随岁月悄然变迁的容颜,他同一张张先祖画像愈发趋同的脸。 与他有关的存在都如此古怪。 等待,等待,她能做的唯有等待。 锤棍,圣典,法器,明镜……被注入理外之力的一切器具都派上用场,刺探行动井然有序昭显其扫荡每处角落翻覆检查誓要挖掘出罪证的决心。所幸她备受丈夫冷待奢华生活却不曾缩减,联通她起居室,卧房,藏书室游戏间等等等等的广大区域里有太多可滋生阴翳的缝隙,她们花费甚久,而一无所获。 她端然旁坐目送她们来回走过,暗自向魔鬼祈祷令今日所有造访者尽速无功离去。 终于,其中再度走出一具荒芜躯体,向她缓慢靠近似是承认无果即将宣告退却,公爵夫人以指腹轻轻摩挲手背,屏住了呼吸。 死寂棺柩缓缓移动,移动……她便也慢慢展露微笑,从容起身。 她忽然停下。 她静悄悄肃立。头颅低垂,近一点,只需再近一点,冰冷鼻息便将吹拂刮过她的脸。 “您的伪饰太过狡诈。” “原来,罪证就深埋于您心底。” 闯入她幽闭的领地,越过意味着侵犯的界线,最坚持不懈的探查者于死气沉沉底色中捕获一抹在她心口跃动的红。 仿佛从凝滞的喉间逼出嘶嗬作响,诡异停顿后是一连串高亢疾音。当憎恶的花终于结出果实,她们终于,变得像人。 不!公爵夫人视线茫然逡巡,铁面再度映照出自己狭长影子,还有胸怀处妖异猩红。这是……头脑眩晕,她感到恍惚,有沉入水底的记忆将要呼之欲出,是爱痕?是印记?是魔鬼的允诺抑或他交付的—— “您心中的暗影已根深蒂固至冥顽不灵的程度……不可饶恕,不可恩赦——必要那永不坠落的太阳亲临,裁决这万死的孽恶……!” 面具下响彻愤怒低吼摧枯拉朽,高举圣裁之锤,钢铁的躯壳将她包围而后齐齐作起古怪的礼赞。本是晴朗午后,本是静谧居所,太阳自云层后显露雍容真面,狂风呼啸,雷鸣轰隆。 第17章 烈日的决裁|上 【17】 以雷鸣为鼓点奏响诱惑,以风暴为旋律播洒煽动,这幽闭日久的领地刹那火烛高燃仿似白昼倏忽亲临,将她接引入公爵的宴会厅。抬起眼,周围钢铁傀儡不知何时已全数收起她们张牙舞爪的响躁,排排伫立一如夹道礼宾而远甚羊群温驯。 甬道尽头,有身影自逆光处来。 怖惧深入骨髓,迅速翻腾比以往所有时候更汹涌湍急。她不敢看,至少待到避无可避时方才愿去看——但足音的主人却有着完全从容的耐心誓要将她逗弄戏耍;听,是他雍容装束拖动下摆逶迤行进,令铁面女使次第俯首跪拜化作朽木的丛林,是黄金权杖在行走间撞击出锵然冷声,令整座城堡也为之深深震颤,长啼苦痛的哀鸣。 向神明向魔鬼祈祷都无法阻止他侵袭,因他的存在本就似诅咒似瘟疫。 我的小绵羊,嗅证我注目之外蛰伏的罪迹。那非同常人堂皇、非同常人巨硕的身影即将登上阶梯步入她的领地,又忽地抬手,在身前卑微俯耸的玩偶颅顶留下轻慢一拍,如赞许亦如嘉奖。 那么,去吧!他杵动权杖。于是坚不可摧的钢铁的女使顷刻龟裂,化为碎屑纷扬。 这个世界里,他是唯一的王。号令宣之于口即为神谕,原本洞开的沉重门扉豁然紧闭,分明仍置身往日熟悉居所,空间却被拉扯扭曲无垠,穹顶杳暗消融在遥远天际,帷幔飘舞像死亡的旌旗。 原来这就是她的审判之地…… 那个人到来恍若狂潮,降临宛如神迹,剥夺她一切勇气与理智思考的能力。一切勇气都注定在此折朽锋刃,一切理智也都将在这粉碎因果常律的力量下分崩离析。依旧是方正到刻板的线条,冷硬如岩石的五官,似暴君酷烈的气度,太阳般夺目的神采……他依旧未变而依旧怪异,只那着装愈发辉煌无视经年岁月,权杖愈发闪亮暗证荒诞离奇。 双眼将她瞪视如铜铃一派威严神气,公爵凝固的唇角忽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两息。 你的枝芽亟待成熟,你的玫瑰却已被摘取……绝不可饶恕,绝不可恩赦——这肮脏的泥泞应被万人狠狠践踏鄙弃,又怎配延续我伟大名门的血脉,诞育圣洁的胎体! 雷电轰隆响彻震怒的咆哮,转动权杖,白昼光线大作照亮墙上高悬的圣母。她也曾跪拜那妇人画像虔诚日夜祈祷,盼丈夫回心转意,现在—— 怀抱婴儿低头侧坐的圣母转过脸来;她看见是自己的脸正囿困画框,冲自己古怪微笑。 公爵夫人骇然后退,却被丈夫扼住手腕轻易禁锢。他肌理虬结的手臂传来似人热量而同样具备钢铁无可匹敌的力度。 到我这里来!他命令道。脸上神情如滚烫岩浆霎那冷却,再度恢复山脉巍峨的峥嵘。 将灵魂都炙烤灰飞烟灭的灼热里,她听见了那句召唤。她在这无法逃离的白昼中慢慢闭上了双眼。 没错…… 到您的怀抱里来……到绝望的深渊中去。 第18章 烈日的决裁|中 【18】 引人痴迷的魔力,煽动行迹的咒语;黄金权杖顶端镶嵌至耀异彩攥取一切注目者眼光,并非自人间某处来的宝石而是真实烈日碎芒。 如今那微缩赤红太阳便烛照于她眼前,高悬于她头顶,像小时候做错事父亲严厉的批评,婚礼上红毯前丈夫苛严的审视,不具其形却如有实质,穿凿外壳直击内里掀动了笨拙的她自以为掩饰完美的秘密。 就是那种东西,就是那样的存在,她不能不感到惶惑,而后畏惧…… 她该如何逃离这白昼的辉煌,但,即便有朝一日真的奔逃,又该如何于俱寂的幽夜里存续…… 她怎能停止渴望,渴望被光芒照耀?即便缔结盟约的爱人来自晦暗幽邃,她所希望的也不过是寻求那一轮独属自己新的太阳…… 没错,就是这样……! 她不想再终日幽闭冷僻的居所,她不想再旁观旁人繁华而自己回味落寞,她想要被谁全身心占据享有,她想要世上最强有力的情人在她耳边唱响爱之颂歌,就像此时此刻落满胸怀的灼热。公爵所到之处即带来人间最煊赫的明亮,或者说,是不可一世的太阳遵循他的脚步而将意志所及处洞明照亮。没错,就这样臣服就好,如此简单,又如此轻易,某个声音在似近似远处似有似无萦绕,仿佛照耀周身暖洋洋的光亮一般剥夺理智,催眠思考;原本紧绷的身体无意识渐渐放松,神思飘融像团团温软无力的棉花云絮,她浑浑噩噩,顺从那个声音指引,朝高傲矗立的丈夫慢慢走去。 …… 她回到了那场永无法遗忘的婚礼。 瑰窗澄澈,日影安详。颂诗班飘渺吟唱,礼童为她牵起长裙浩大尾幅一角,头戴冠冕手捧花束怀着满心欢喜,她在观礼宾客们见证下步向未来生活也步向崭新风光;而鲜红绒毯尽头,公爵举起了权杖。 胸怀处血色急促闪动,像魔鬼的眼眸自世外投来危急一瞥。脚步微顿,她尚迷茫不解自己为何停下正往何处行去,周身簇地高燃起蓬勃火花,漆黑夜之羽翼狂卷号令幽邃侵袭在这永恒白昼下抢夺一隅,将她带离。 黄金权杖上璀璨异彩如芒,触吻她额头将至而未至。 夜色弥漫,藏身于这叫人心安的至暗领域中,胸口传来阵阵尖锐灼痛仿佛正焚炙魂灵,公爵夫人迷乱的神思有一瞬间清明。原来,她仍置身这里,公爵的审判之地……梦中鲜亮婚礼荡然无存,连墙上古怪微笑着的圣母也恢复了同自己本无一丝相像,雍容而平淡的脸。 是幻象!那令人遥望的一切,她不曾得到的一切,她深深憎恶的一切,竟全都是虚伪幻象。 您还在等待什么?魔鬼蛊惑的低语贴着耳廓响起,别忘了您祈求的我的允诺,还有我们共同的愿景。 有谁在她肩膀落下意味安抚的触碰,然后,足音远去同自己擦肩而过投身于宿命疆场。再一次被爱人拯救,再一次为他所庇佑,身处白昼与黑夜厮杀较量的终局无法逃脱,这一次,她—— 第19章 烈日的决裁|下 【19】 幽邃吞没天宇,即刻被烈日刺芒穿透片片崩碎;白昼令黑夜躯体蒸腾如雾稀薄,下一秒却又无力退避,任它再度集结壮大……她亲眼见证了多么可怕的一幕,这属于非人间超凡的较量,她绝无法参与……! 她向来只敢于想象在某个隐秘的夜里同爱人携手奔逃,只敢于想象那暴||政的君主被送上断头台血流如柱;她只敢暗自憎恶,无声诅咒,而从未想过竟要在非人般不可战胜的丈夫降临驾前,在如此光耀堂皇之地践行胆大妄为的反叛。 然后,尽管魔鬼并未明言宣之于口,但她完全领会他正期待着什么。抚按胸口的手轻轻颤抖,她舒展掌心抬至眼前反复打量,更无法抑制颤抖:线条柔腻,色泽白皙,养尊处优毫不见岁月侵蚀痕迹,她曾于少女深闺用这双手翻动书页拨弄琴弦,修剪花枝执握画笔,唯独不曾掌控锋锐刀刃,更遑论沾染血腥。 是魔鬼猩红的眼眸令她自愿堕入地狱。而应允非人的求爱应允那场交易,便是她将受丈夫裁决万死的孽罪。惶惶躲藏于爱人羽翼之下,她深刻地知晓,切身地明悟,那个男人绝无可能将她宽恕。 生或死,死或生……她究竟该怎么做?踯躅又退却,退却又踯躅,眼前幻象纷迷一会儿是父母手足,血缘至亲,一会儿是隐秘爱人,梦中婚礼。然后,一切停滞在魔鬼到来的夜晚,她爱的起点,罪的起点。她头痛欲裂,血肉淋漓,至于本就脆弱的魂灵——这宿命的对决竟也同她联系紧密;早在魔鬼自深红中张开幽邃羽翼的那一刻,她与他同享的意志便被拖入了战局。 …… 答案已昭然若揭,或许早已昭然若揭,像盛开的花蕾抽取毕土地生机,像堂前的神像吸食尽供奉香火,心脏抽痛如末日鼓点疾鸣,那里,有无形锋锐正穿透燃烧热焰穿透血肉躯壳,蓄势待发,蠢蠢欲动。 爱与死的疑问布下丰盛幻觉。爱人分明仍继续着他同宿敌不死不休的战争,她却于丰盛幻觉之中,看见了他平静凝望自己的眼。那摄人心魄的红,她曾将之比作暴君权杖上滴落的鲜血,罪者头颅被摘下的剜痕,现在,她真切知晓了那是什么: 是……不幸者欲死而求生的挣扎,苦痛者置之死地而燃烧的血痕。 这就是她必须践行的选择。他说过。 她的丈夫长久将她闭锁深渊,而她的爱人此刻带来的也唯有折磨。心脏猛烈跳动到达鼎盛巅峰,某个瞬间,在夺走一切知觉感官的窒息中,她瞥见了死亡门扉的边缘。 她什么都感受不到,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连爱也都全数忘却。 这一刻她只想诅咒……诅咒眼前这所有苦痛的根源……! 再难以承受浩瀚力量折磨,她自胸膛深深豁口拔出那无形利刃,狠狠向前掷去,仅此一击即扫荡尽全部生机,所有力气,令这甚至不堪一击的反叛者奄奄一息,委顿在地。 滚滚风雷嚣动席卷,圣裁将至鼻尖;对她的决裁终由他亲手降下而非假借他温驯的羔羊,这就是终其一生她承蒙烈日所赐最后的荣冕。何其荒唐,何其讽刺!她自嘲地想。但那雷霆之怒又忽地凭空消散,寂静一瞬后,前方响起尖厉嗥叫震彻扉穹。 是非人的嗓音,濒死的鸣啼。扭曲的空间在崩毁,虚妄的时间在倒回,她看不见,而感受到光芒急速涌退,熟悉黯影将自己拥围。 一只带着磅礴热量的手伸来,轻轻盖住她的眼。她回握他温柔指尖,喜极而泣。 一切都结束了…… 片刻后,那只手移开,些微光亮复现,她看见——权杖的碎片,烈日的芒刺,正明灭不定闪耀于爱人心间。 她燃烧的利刃确实刺入了公爵的胸膛。那是世上唯一可伤他的武器,焚毁他辉煌的着装,他至耀的杖杖。但,浑身裂口如破碎岩层喷涌出猩红融浆,他形貌可怖,而并未死去。他的权威摇摇欲坠而依旧未坠。似乎无法再维持此间恢弘的万象,又或是他绝无可容忍自身雍容的法相于人前破除,袍服卷动余晖消散,公爵至此战场退去只留下仿似预言的咆哮回荡: 我同烈日不朽,你却如蝼蚁短暂—— 看着吧!务不要闭拢你怯懦的眼。亲眼看这不自量力的幽邃的蠢动终究覆灭,看无数个明日、此后的每一日,太阳照常升起……! 第20章 尾声 【20】 心中丝毫升不起胜利的喜悦,那诅咒仿佛具有感召真实的神力,令她见证爱人漆黑的羽翼一片片黯淡,一寸寸凋朽。她还记得他初次降临时的影子,是永不见光的传唱比幽暗最深处更幽暗;此刻,那广博躯体将她紧紧拥抱如旧,而亦如云翳轻渺,晨雾将散。 “我……”她伸出手去试图抚摸他的脸,在意识到之前便已泪流满面。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她明明、她明明已经—— 殿堂未曾停止崩毁,时光未曾停止倒回。他们再度回到那个宿命的夜晚,周围燃起纷飞碎焰,黑与红奏响凄怆凯歌,他磅礴的胸怀向她完整敞露,她随他步入人类永无法抵达的另一处世界的尽头。 既明亮,也深暗。是她身处燃焰,而他远去幽邃。 终有一日我还会到来,即便我将不再完全是我。但,您的命运却永无法再挽回……耳中落入他同公爵一般非人的嗥啸: 杀死您的并非魔鬼的允诺而是您的懦弱!现在,我将与您一同死去—— 不!她奔向前方,不求能将爱人挽留至少也想要紧紧追随他的脚步。她奔入那无垠幽暗,然后,深深坠落。 …… 城堡里渐渐传起流言,议论纷纷说公爵夫人眼看挨不过这个冬天。 身体一天天虚弱,精神一天天委顿,太阳的修女们常常造访,最富盛名的医师们时时觐见,就连数年间从未踏足妻子居所的公爵也屈尊前来,有过探望,她却缠绵床榻竟连偶尔起身也不能,终日门窗紧闭同壁炉火光作伴。 又一个清晨,女仆长手捧洗漱用具安静走入卧房。昔日如云环绕侍奉在侧的仆从们业已全数调离,唯独埃斯卡自请留下照料公爵夫人。侧耳倾听,自远处永恒辉煌如昼的宴会厅传来奢靡舞乐,喧哗笑谈,令她恍然想起正是在今日,无数名门贵女便将缓步迈入这世上最华美的殿堂,任公爵挥动权杖从中挑选出胜者赐予其新生的圣名。 女仆长不由转过视线望向重重遮掩的帷幔。她可怜的女主人!尚且缠绵病榻,尚且神志不清,她的丈夫却已在仅此一次的探望后开始筹谋新一场挑选新娘的筵席。这属于她光辉的名号即将被剥夺,而不落之日治下繁盛广袤的土地,也即将再度迎来它新的开始。 双手包覆圣母小像闭目喃喃默念,女仆长每日早晚为女主人虔诚祷告,因除此之外她不知还能为她做点什么。稍稍掀起帘幕,见公爵夫人仍面容安详静躺床帏,似是好眠,她替她小心拉合肩头滑落的被褥,却发现夫人睡衣胸口处洒落一抔烧焦痕迹,像火焰灰烬余黑。 这是什么?摇摇头,女仆长决定待夫人醒来再行清理,她走到卧房窗边推开明净玻璃窗扇让天光落满怀抱,深深呼了口气:新的一天一如已逝去的任一个白天,太阳照常升起,多么宁静。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纲已经放在本章评论区,如果又被系统抽没的话从查看更多评论-长评应该可以找到,如果还是没有那就算了) 其实我比较认同作者在正文之外的表达都是画蛇添足,整篇文的思路、用到的意象我个人认为都还挺清晰直白的(也可以说是刻板啦),所以【【【这里的解释和复盘只提供给看完后还一头雾水的读者】】】,如果感觉自己或多或少能GET到的话就完全没必要往下看了,因为不用怀疑,就是你理解的那样← ← 1关于人物 所有出场的女性人物都是她们自身,代表她本人或她那一类人,很明显不需要解释;而两个男性角色既是“人物”(真实存在),也指向某种非人意象,他们的台词没用引号标注、公爵怪异的形象及其家族的异常等等,都提示其非人性 2关于意象 烈日公爵是“太阳”在人间的化身,象征强(父)权与暴||政,为了简化流程也为了写起来方便,在文中并没有将权威同传统的、夸大的男性形象作区分,也就是说,属于刻板印象。当然刻板印象也并不只针对公爵,在女主相关中同样有非常多出自刻板印象的描述 【公爵既是人,也是非人】,这一点可能比较难理解?关于他与他的家族世系,他们如何实质以神力而非政权永恒地支配世界,等等等等,有一整套我认为还比较符合逻辑以及世界观风格的设定背景存在,受限于篇幅没有在短篇版里展开,另一个版本里会正面涉及——但这个【逻辑依然是偏向幻想而非完全符合物理规律的,公爵依然是文中最具魔幻色彩的存在】。短篇版里留有一点点线索,可以猜猜 “魔鬼”当然不是真正的魔鬼,同样并非邪秽,他隐喻抗争之心,是燃烧的意志于幽邃之处悄然孕育的存在。①他从不在白昼时到来:暗示身为反叛者与抗争者“不可见光”;②魔鬼不能行走于白昼的认知只出自女主的脑补和预设,教典原话为“魔鬼是神明也无法彻底放逐的强大存在”;③“魔性的勇者”:这个词出现在女主过去读到的传奇话本中,词义完全不明,是文字陷阱,每个人会将它代入自己潜意识想要的答案;④“魔鬼”极端对立的暴烈与温存:一是因为抗争之心绝不可能平和,所以他对她也就不可能只施予温柔,二是因为,有关爱与死的疑问本来就紧密相连 真正的魔鬼在本文中注定不会现身,因为“自甘堕落的灵魂永不被玩弄人类的魔鬼所喜”(第4章 )。我们的女主并不高尚,她懦弱,胆小,自私,永远等待被旁人拯救而学不会自救,她也从不真正厌恶“太阳”,她诅咒公爵、投入“魔鬼”怀抱的理由是她清楚地了解自身此前不曾、以后也不可能得到公爵的热爱,倘若她能够得到,她一定会做分享并挥霍他权冕的标准的女主人;所以你们看到,当公爵出场,她畏惧,不甘,最后仍选择了向他臣服。公爵夫人对“太阳”的向往贯穿首尾,甚至连热恋之时“魔鬼”的情话也被她认为是“胜过赞美太阳”(第2章)。她没能意识到自己正面对什么,应当面对什么,她的觉醒并不足够,甚至还很虚伪,惯常为自身美饰,这就是她悲剧的根源之一,而另一个原因,在于公爵确实非同寻常、超乎常理强大——譬如魔鬼教唆她将匕首刺入公爵心脏,关于那个夜晚的记忆在天亮后立刻变得迷蒙不清,因一旦白昼到来,太阳对子民的驯化便无所不及,无所不在 “魔鬼”与公爵夫人的一同覆灭其实是个死局。“将自我解放”的愿景当然必须由自己亲身执行,而“魔鬼”一旦交付“深红的意志”,也就等于将自身弱点暴露于白昼爪牙的窥视之下;是公爵夫人的生机令世上唯一可对抗公爵的武器锋锐壮大,但一昧拖延,同样等于消耗自身慢慢走向死亡。显然,她的决心并没坚定到能快准狠一刀捅穿敌人的程度,她在犹豫、怯懦与恍惚中错失了机会 另外肯定有读者比较关心男女主之间到底是一场恋情或者一场交易,怎么说,两边肯定都不是百分百啊。女仆长作为普通人之所以能偷窥到拥抱夫人的阴影,因为“在爱意最盛之时,无法克制;在爱意最盛之时,无法觉察第三者存在”。ANYWAY,只要世上还有人活着,抗争之心就会于幽邃孕育而后被召唤,至于每次到来的东西是否算严格的同一个存在或严格的完全不同的存在,非人又如何确切地定义“爱”……写得比较中立,看的人可以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 文中出现的其它:公爵年少时逝去的爱人和他们夭亡的孩子:隐喻公爵曾拥有过的美好人性;当然,他最终被自己归属的世界召唤,拥有完整人性的他被“太阳”同化,就像他古老家族的祖先们做过的那样。公爵的同性||伙||伴们:同阶层,或者说,同盟之间的利益流动,交换与供奉。圣母:公爵世系延续血脉的中继,为“非人”孕育“人”躯壳的容器……怎么理解都好,从设定讲她和公爵家继承者一样,外貌形象会逐渐往上一代靠拢也就是被同化 3关于结局 就像前面说的,注定BE,我认为是合理的结局,在这样的人设这样的抉择下,不存在第二种可能。也许有读者在前几章会判定它讲述的是公爵夫人与引诱她的魔鬼间爱欲交缠的故事,这属于故意给出的叙述诡计的一部分,读者的预设就是女主的预设,读者的预设同时也由女主的预设造成:她少女时代做过被英雄拯救的幻梦,相信自己会是“人类新娘”而他会做“魔性勇者”;除了爱以外的东西,她真的不太关心 另外,读者的预设也有相当一部分来自自身。不管是游戏或者小说,平常我们接触的西幻比较多日式西幻,那日式西幻的套路大家也基本都懂,一看到邪秽的魔鬼、冷酷放荡的公爵、欲求不满的公爵夫人……这样的字眼就可以自发脑补出一个大概框架。但我在这里提到“读者的先入为主”,绝不指它是错误的,不该有的,相反,是叙述诡计不能缺少的一部分,也差不多算是魔幻氛围的重要构成: 正因为虚构作品往往力求给人以身临其境的真实感,所以,我们才会习惯自行将接收到的信息合理化、整体化、真实化,打个比方,像拼拼图。然而,这篇文本身并不是寻求以背景或细节设置来体现真实性、期望构架起一整个自洽世界规则的“西幻故事”,严格来讲它是基于魔幻现实主义(ps.不代表作者本人认为这篇文符合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定义,我只是在模仿,模仿哈)的类西方幻想,看起来最真最符合常理的在开篇,往后走越来越离奇;它的第一层-人物存在的位面,和第二层-人物混淆现实与幻想的位面,对观看者来说其实都属于虚构/幻 通篇没多少字数花在对外部情景的客观描写上,熟悉西幻的读者完全可以自己想象自己完成,这种没有经过文中清晰信息、上帝视角验证的不确定性,这种“距离感”,同人物在现实及幻想交界处的迷失相吻合。文中比较多的是对内心的,情绪的,非客观事物的描写,引导人物从第一层到第二层,从她的现实过渡到似是而非的幻想,最后在幻想的位面,方才认清现实——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读者一开始先入为主的认定,认定这个世界的“唯物性”,那故事氛围会削弱许多。至于女主视角下由前往后逐渐离奇的描述,以及夹杂在她所想所见之中其实经上帝视角才能得出的种种陈述,可以理解为是身旁“魔鬼”的存在令她具备了无视现实外象看进“公爵”本质的能力——在“魔鬼”到来前,她确实被丈夫堂皇的表象蒙骗 写BE也并不是因为作者有着某种读者期待看什么就偏要将它打碎给你们看的无聊恶趣味,我只是单纯认为,专门地、纯粹地去描写一场爱情,仅仅描述爱情本身——这件事本身就索然无味。只有当爱同其它母题相连,方才具有公开讨论的价值和意义,这是我的看法,当然你也可以当作是偏见哈 4关于结尾处女仆长视角 尽管对女主报有善意,但女仆长是被公爵驯服的仆从,太阳的良民,用她愚昧的眼睛,无法查觉这场隐秘战争曾存在的痕迹(就像她看不见“魔鬼”也看不见他留在公爵夫人身体上的爱痕)。至于“魔鬼”所说“您将与我一同死去”究竟是自我意志的彻底消亡还是肉身的行将殒灭又或二者均有,留白处理,不作说明 5关于还没写的十几万字的版本 男主不是同一个,女主人设差太远也不算同一个人,就立意来讲更不是同一个故事。共同点也有,风格差不多。不过不会马上写,再接着写就审美疲劳了,下一个西幻坑多半是《覆亡剧本》,十二三万字的样子,让我用蜗牛的速度三天打鱼的毅力至少码完前三万开 总之这篇文就到这里结束了,虽然激情开文做不到顾及周全,快收尾处要卡三万字死线砍掉了一些过渡和转场内容,现在回看感觉有些地方写得有点拗或者可以再斟酌斟酌,但是吧作者必须学会接受自己做不到完美,在有所成长的往后欣赏自身过去拙劣的表演姑且也算一种乐趣,所以不改了就这样